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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死亡或者回答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2-02 16:01:07 / 个人分类:学术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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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莫非《遗嘱》细读

马知遥/

 

一个人在其有生之年写下遗嘱通常有以下几点理由:遭遇打击,或者重病或者年事已高。他预感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于是需要写一份遗嘱交代后事。遭遇不幸的人,没有年龄限制,突然而来的噩耗都可能让一个人陷入绝境,而死亡不能如此不清不白,况且还有那么多人间的纷扰没有清除,所以要写下遗嘱,目的是让活着的亲人们能够完成自己生前完成不了的事情。而重病或年事已高者他们常常已经预定了死亡,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一目了然,所以,他们的遗嘱通常比较从容淡定,对以后的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但不论哪一种遗嘱,其最终目的是:让自己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尽量不给世人留下遗憾。中国人尤其如此。尤其是如果生前还欠着债务的,一定要在遗嘱中再三交代,还欠着谁的钱,一定要还之类的话。顶顶关键的还有遗产的分配和交割。因为一旦不清楚,可能引起亲属今后的混乱和交情。所以一份遗嘱的订立需要时间和智慧,这是死者生前给予亲人们和朋友们最后的交代,临终的告别。

当我们带着这样的预设去读诗人莫非的诗歌《遗嘱》时,所有的关于我们以为的世俗的“遗嘱”突然找不到了方向。因为在诗人这里的遗嘱是完全对自我生命的交代,体悟。作者只是把个人放置到一种极限体验中,感受死亡可能给自我带来的冲击,权当作“临终体验”吧。莫非在一次访谈文章中说:“比起小说,诗的读者当然要少得多,不过‘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庞德也曾说过他的诗如果有27个认真的读者就知足了,我不操心读者的多少。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谈过,如果一个诗人的作品被读者接受,那么,他们都是些怎样的读者,是干什么的;如果被拒绝,是什么人在拒绝。我以为这一点很重要。诗,尤其是现代诗,她创造读者的能力是有限的。”他其实实事求是地指出了诗歌的宿命特点:诗歌的普及非常艰难,因为阅读诗歌的能力也是需要培养的,而且好的诗歌的确能发现好的读者,但这样的好的读者却如此之少。著名女诗人舒婷曾经感慨:我们的心事永远找不到读者。这是诗歌阅读的现状。过去说写诗的比读诗的多。而经过了30多年的中国新时期诗歌仍旧难脱这样的困境:读者永远比诗人少。这是新诗的幸运还是悲哀。当我们一遍遍在谴责诗人写不出好诗的同时,在我们一遍遍埋怨读者阅读能力的同时,我们其实没有看到新诗伟大的成绩。正是因为新诗的魅力才吸引了那么多人参与到新诗的创造和写作中去,才会有那么多旺盛的写作队伍,不论这些队伍多么良莠不齐,但正是有一批一批诗人的离开和加入,使得诗歌写作队伍在不断地壮大甚至于延续。而正是在这些坚持不懈的写作队伍中,对新诗的理解和认识才开始不断深入。那些少数的诗人知音恰恰产生在这样的队伍里。这也许正是莫非所说的诗歌知己群落。

但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当热情的诗人们在不断进行诗歌技术和语言的创新,在不断地为完成语言王国的建造而努力时,中国的改革开放正以翻天覆地之势进行,突然打开的国门让沸腾的人群纷纷下海,都想充当弄潮儿,诗歌队伍突然地离散,正如莫非自己描述的:“不止是不景气。诗每天都在消亡中。同诗的消亡做斗争,是真正的诗人的天职。从前的诗人离开了岗位,新的诗人陆续进入。诗人的椅子虽然很冷,但有利于思考问题。80年代诗也曾热过,可静下来一看,连椅子也不见了。可能是搬到了别处。”一个要用生命致力于诗歌改造为本民族创造新诗歌语言的抱负,因为时代的影响可能会心灰意懒。孤军作战的寂寞和无助,价值观念受到的冲击,人们对诗人的各种误解和蔑视都在一个商品化的时代纷纭而至。

 那么我们来考察生活在这样大环境中的诗人可能具有什么样的内心世界,会有什么样的生死观。诗歌和其他文学作品一样,都是直面现实,直面个人内心世界的产物。它可以如实地描述,也可以为读者提供生活的可能性。但正是可能性的传达,为诗歌充填了多种想象的空间和阅读的张力。

 80年代中期,商品大潮对文化的席卷是残忍的。最明显的一个情况就是纯文学刊物纷纷倒闭,看书的少了,经商的多了,诗人下海成为常态。人民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现:身边处处是黄金,人人都可以一夜暴富。改革开放给了每个人发财的机会,人人都可以腰缠万贯。中国人对物质的极度追求在那个时代来了一次集体的爆发。这时候对诗歌的坚守便成为勇士的行为,甚至可能因此成为烈士。因为首先没人读诗了,过去一夜成名的情况只能是昨日神话,再不会出现因为是诗人而享受来自公众的热捧和尊重。巨大的落差和文化的被遗弃感同时涌现。这时候只有心灵硬度强大的人才可能还能坚持上路。 

   诗人在《遗嘱》中这样写道: 

 

生与死仿佛木桥与流水,相遇又错过。
这是命中注定的时刻。
我没有值得留下的遗产。
连我的孩子也都在我的心中先后病死。
我的最初的哭声预言了我的一生。
生存如此短暂,生活又是那样漫长。
忘掉我。
我的坟前不要竖立墓碑。石头会被风化。
把我的祭日从挂历撕去。
死亡如此清晰,生命却是那样模糊。
人啊!你好像坟头的轮廓!
心啊!你仿佛墓穴的外景!
至于我的葬礼需要开始那就开始好了。
不要等我。
真的,这是最后的请求。

                                    1987

 

当理想的王国受到破坏,当跟随诗歌的兄弟姐妹们挪动了椅子,再也没回来过。落寞和失意如同毒药。怀着沉重的宿命感诗人想到了生死。在他以为,生和死就如同桥梁和流水的关系,时时相遇,又互相错过。我们注定了不断地要接受生死考验,不断地和死亡遭遇,而看到这样的事实时,他镇定地表达着内心的真实认识:如果我死了,将死得了无牵挂,因为在这个人世上,我没有财富留下,也没有了亲人,亲人们已经在心中死亡。这样的话语也许无法令世俗的生活接受,这样决绝的话语却可以让那样一个文化冷漠的时代接受,他提供了一个真实的心态,一个真实的声音。一切都在物化,都在被金钱腐蚀的时候,我将死于这个时代。“生存如此短暂,生活又是那么漫长。/忘掉我。”这样永别的话语几乎可以逼人落泪。可以生存的日子非常短,是的,适合诗人活下去的时光并不多。而残酷的现实生活就因此显得漫长起来。这样的喧嚣这样的浮躁,这样的纷纷下海的日子太漫长,而试图在稿纸上建立王国的人,多么不合时宜。

当理想无法在现实中得到实现时,人类自古便有的悲悯和厌世自然丛生。然而这些还不够,诗人的痛是彻底的绝望的,即使死也不想再给这个人间任何回忆甚至留恋。所以,他接着写道:“我的坟前不要竖立墓碑。石头会被风化。/把我的祭日从挂历撕去。”这样的决绝的抛弃,对自我也是对世界。一个想彻底消失的人,除非心中藏满了绝望。那些但凡内心对世界对人间还有美好的心灵总是要让自己完成一次轮回,或者在佛前祈祷,为了在来世仍旧是这近旁的木棉或者青草,但我在诗人这里读到了冷森的拒绝,拒绝轮回拒绝活着甚至纪念。对自我的失望还是对世界彻底的无望呢?

 想起那一句诗歌:有的人把名字刻进石头/想不朽。而在莫非的这首诗歌里,他几乎看透了一些世间的虚荣:再坚硬的石头都会风化,那些所谓的不朽都只能是天方夜谭。死亡如此清晰,生命却是那样模糊。/人啊!你好像坟头的轮廓!/心啊!你仿佛墓穴的外景!”此刻诗人的心里是在这样的阴暗中渡过。在生死的临界点上,勇气已经消失,死亡似乎就在呼唤。眼前容易浮现这样一个残败的镜头:无神的双眼,看到了死亡的白骨。向死而生的昏暗,最后对人世间的一点留恋。可以说,这几乎是死亡之诗。我能体会到诗歌中诗人极度灰心时的心情,能体会到透过薄暮的微光走向诀别时的孤单。

 我在阅读众多诗人的生平时,曾经发现过一个规律性的事件。诗人们在自己青春和壮年时代都有一段自杀的情结。这样的情节会对诗人或多或少有过困扰。自杀是对世界和自我的绝望。因为诗歌本来就是对现实的质疑和批判,是对自我精神品质的反思,对未来世界的预言。而一个敏感的诗人常常会在他最为脆弱的时候感受到世界末日的情绪,而突然被击中的命运会让诗人顿时失去激情和活力。而诗人对自我省思的同时其实就是对当时时代的反思。是什么让我们突然失去了精神的立场精神的家园精神求索的希望,是什么让我们的文化突然迷失等等。深度写作的标准就是:诗人在写自己也就是在写世界,而不仅仅是迷恋个人的身心。

而难度的写作恰恰就在于,怎样将一个时代的迷惑真实地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在这首诗歌中,我们看不到无病呻吟,看不到风花雪月,看不到自我迷恋,看到的是对整个世界的失望。而对照写作的年代,我们有理由相信,信念不断遭受挫折和打击的现实可以让正常人疯狂,也可以让痴迷文化的诗人们走向绝路。
   
莫非说:在文学上,恰恰是那些“失败的诗人”为我们留下了伟大的作品,那些红极一时的诗人,作品反而烟销云散了。如果我们有承认现实的的勇气,就不妨说,现代汉语中伟大诗人在下个世纪才会出现,并获得确认。我们有过现代文学史意义上的大诗人,但至今,诗的意义上的大诗人的背影还没有遮住我们的视线。也就是说,对现代汉语有贡献的诗还没有形成气候。

以上是理性的莫非对文学发出的声音。但当人类在极度敏感和绝望时,理性常常被情感所俘虏。他甚至要抛弃活着的权利。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很难想象莫非这个年龄的诗人们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有过文革的亲身经历,目睹过家园的摧毁和人性的泯灭。而当文革的噩梦结束后,他们几乎都想在受伤的肉体上找回健康的身躯和思维。然而当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当他用笔要建立王国的时候,再次被来自经济的波涛冲涌。是坚守理想还是随波逐流,这是一个必须要思考的问题。而可悲的是,许多人还没有思考就已经进入大海,在海水中浮沉。他因此说:“有时我们会发现,实际发生的东西,更像是虚构出来的,跟假的差不多。”6岁开始的文革,12年的山区下放生活,生活过早地让诗人了解和体验了苦难的含义。这样推算诗人写作此诗的年龄在27岁左右。心志成熟而又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写下了类似“绝笔”的诗歌。其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而这需要作者说出。

其实诗歌就是写出了方程一边的不等式。无数的读者会有无数的解答,而所谓解读都是

尽可能地接近,而误读也在所难免。

  莫非现在是成功的诗人、博物学家,摄影家,从他的个人资料中可以看出他目前的生活状态很好。一个人在回顾他20多年前写下的这首诗歌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会怎样体会和评价。一个时代造就一代人的表达方式和他们自己的语言,这是命运给他们的财富,所以在他们开始说话的时候,他们必然能找到生命中和他们灵魂相通的人。这些为数很少的知己构成了他们写作的源泉和理由。莫非在访谈录《剩下的诗人》中说:诗的事业,是文学领域内投资风险最高的那一块,在纸和笔的背后,是拿诗人的一生来抵押的,预支的是成功的荣誉,而换来的却往往是青春和爱情的一去不回返。内心的孤独,旁人的误解与冷漠。我以为他是想明白了写诗是为什么,和诗人怎么活这个问题的人。但这个访谈时间是1998104,而《遗嘱》写于1987年。而10年足以让一个人想清楚生死,想明白了如何写作和怎样生存。“
至于我的葬礼需要开始那就开始好了。/不要等我。/真的,这是最后的请求。”这是该诗歌的最后一段,对死亡的渴望甚至坦然,让我们今天看到仍旧惊心。不要等我了,死亡你到了就到了,可以拿去我,我已经做好准备。这样慷慨赴死的决心,让我们几乎看不到诗歌在前半部分表现出的绝望和无助,对世界的痛心,而是突然之间看透一切的默然。这让我不能不引用他的另一首诗歌,我以为这首诗歌似乎能对《遗嘱》有一种互文的阅读效果。在《仅仅是表面上的灰尘》里,诗人写道:“来自时间的驳斥声/让我们的头脑四壁空空/在语言的泥淖中呼喊/从此注定他嘶哑的一生”。生与尘土死于尘土。我们注定了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只是时间的长河淘洗了我们,他们让我们面对时间只有羞愧,只有接受它的检验。我们无法让时间停止,无法改变一切。而我们的一生,诗人的一生似乎是注定的。因为我们迷恋于语言的创造中,我们因为迷恋而丧失方向,付出了时光的代价,亲人和爱情的代价,因为迷恋而沉醉在语言的呼喊中。也许我们永远都发不出最美最亮的声音,但我们却用嘶哑的声音证明了我们对世界对人类的关心。因为我们爱自己!这要用诗歌创造美好的心灵。

 

                                             

 

 马知遥写于济南,201022午后


TAG: 回答 死亡 预约

穿夜行衣的猫 未曾谋面 引用 删除 洛洛   /   2010-05-27 22:33:45
原帖由马知遥于2010-05-25 19:03:24发表
谢谢洛洛的阅读.

在我以为,优秀诗人的作品大多指向他个人的内心.在我看来,海子诗歌中的祝福,是对自己.


能读到马老师的作品是我的幸运~~~

老师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想到海子的一句诗:
痛苦和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马知遥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马知遥   /   2010-05-25 19:03:24
谢谢洛洛的阅读.

在我以为,优秀诗人的作品大多指向他个人的内心.在我看来,海子诗歌中的祝福,是对自己,是一种无奈的苍凉的祝福.其实已经直接和死亡结缘
穿夜行衣的猫 未曾谋面 引用 删除 洛洛   /   2010-05-24 14:50:01
您写到的诗人莫非让我想起了自己很喜欢的诗人海子。被遗弃的诗神。
一直觉得海子的诗里多多少少都透露着他的哀伤和悲凉。于是他用自己的悲伤幻化成美好的祝福,祝福其他的人。
心中总有疑惑,海子到底是为了祝福别人还是诉说自己的痛楚?

其实,
自己的电脑里也存着一封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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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知遥

马知遥

马知遥,新疆阿克苏人,祖籍甘肃武威,父亲甘肃人,母亲四川人,出生长大在新疆小城阿克苏.天津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授、博导。写小说诗歌散文,搞文艺批评多年.70后诗人代表.研究方向文化遗产学、民俗学、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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