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三百里的盘古氏墓”真的是在广西大明山吗？
――兼与黄世杰先生商榷
过 伟
摘要：广西民族大学黄世杰先生就地理、堪舆、图腾、敬祖、活化石、民俗等六方面，论证任昉《述异记》所记“亘三百里的盘古氏墓”就是广西大明山，是与覃乃昌等论证以来宾市为中心的桂中地区是“盘古神话王国”的中心，堪称并存之论。黄先生引用古籍、地方志、田野调查等第一手材料进行论证，也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精彩的一家之言！尤为可贵。但“亘三百里的盘古氏墓”与“盘古化生神话文化”是神话学不同领域的两个课题，是不可以论证了甲也就论证了乙的。
关键词：亘三百里的盘古民墓；广西大明山； 盘古神话
一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笔者一直关注着盘古神话研究的新进展。人文科学研究，以资料为基础。随着资料不时涌现，笔者1980~2009年，30年间先后写就了五篇盘古论文：
（1）《毛南、瑶、汉盘古神话的比较研究》[1]，这是写《毛南族文学史》的副产品，毛南族文学史有盘古兄妹婚神话章》。
（2）《南方民族盘古神话的新发现》[2]，由于覃乃昌等五位壮族学者对来宾市壮族文化遗产调查所得资料而写[3]。
（3）《盘古研究发展轨迹与“盘古国”的新解读》[4]，由于覃乃昌等五位壮族学者合著《盘古国与盘古神化》而写，梳理了古籍记录盘古神话四大家徐整、葛洪、任昉、周游；梳理20～21世纪盘古研究发展轨迹——20世纪先行者夏曾佑、顾颉刚、范文澜、吕思勉、茅盾;20世纪诸家闻一多、徐松石、袁珂、张振犁、过伟、刘城淮、邢莉、刘锡诚，少数民族学者壮族蓝鸿恩、农学冠、瑶族李肇隆；21世纪诸家蒙光朝、周光烈、过伟及所读《黑暗传》、《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余云华、覃乃昌、徐华龙、刘亚虎、白庚胜、罗勋、高天星、高有鹏、马卉欣、张正诸家之论。
（4）《壮族五大文化遗产之抢救保护与建设先进文化》[4]，整合妹洛甲、盘古、花山崖壁画、刘三姐、嘹歌为壮族五大遗产。第二、三、四篇，辑入《壮族文化探究》（广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出版）。
（5）《盘古神话源于岭南百越论》，和神话学家陶阳先生《盘古神话论》（刊《民间文化论坛》2009年第1期）进行商榷。陶阳先生说：盘古神话源自昆仑山，最初是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始祖。并非来自印度“大梵天”神话。源自于昆仑山，扎根于中原河南省桐柏县与泌阳县的九龙山，山上有盘古庙，盘古兄妹避洪水的石狮子，盘古兄妹滚的石磨，占卜能否兄妹婚配，三月三盘古庙会。笔者提炼第二、三篇论文，论述盘古神话源于岭南百越、壮族聚居的广西来宾市。
二
2009年12月22日收到黄世杰先生《盘古化生神话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在广西大明山》[6][7]、《天下之中在广西大明山》[8]，黄先生希望笔者有“回应文章”。细读两篇有关“大明山”文论，觉得有新鲜材料和精彩之论，但也引人深思。商榷商榷吧！
黄先生说：“盘古化生神话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在广西大明山”，是回应笔者在《南方民族盘古神话的新发现》里所说“以洪水遗民兄妹婚为核心的盘古神话重要发祥地在广西来宾，而盘古化生神话文化，开辟神话文化的发祥地又在哪里？”
其实回应笔者的有：
蓝鸿恩《层叠现象剖析》——徐整《五运历年纪》记录“肢体化解型”，周游记录“斧凿开辟型”。“盘”，古越语，意思指“讲述”。“古”近“果”音。盘古（盘果）意指“讲述古老的故事”。盘古属于远古“巨人神话类型”。在广西马山县、西林县民间都采录到壮族巨人神话。壮族地区还采录到“肢体化解型神话”、“宇宙蛋型神话”。盘古由南方乌浒走向全国，在葛洪抬盘古为道教祖宗之后。
覃乃昌等《盘古国与盘古神话》也回应笔者——徐整“垂死化生型”盘古神话，当源于古越人吃人、葬骨习俗，“恶魂化生”信念。任昉所记“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里”，来宾市境内有多处盘古山、盘古岩、盘古洞、盘古泉等，“当是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的“盘古墓”遗存。象州县妙皇乡有“高楼山”，山上有盘古庙遗址，当是任昉所记“桂林有盘古祠”。广西象州妙皇乡盘古村、容县不少乡镇、全州东山乡、钦州市康熙岭镇沿海村子、贵港市、广东东莞市—海岛都有盘姓。壮侗语族壮、布依、傣、侗、仫佬、毛南、黎等族的天地开辟神话、化生神话、兄妹婚再造人类神话以及麽经、师公戏、古歌、歌谣是中华民族盘古神话的主源。以来宾市为中心的桂中地区是“盘古神话王国”的中心。三国后，盘古神话由南方渐渐传入中原，传遍全国。蓝鸿恩和覃乃昌等五人之论，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一家之言，不妨碍各家争鸣。
认真细读黄世杰先生的《盘古化生神话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在广西大明山》一文，笔者认为该文也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精彩的一家之言！
马卉欣说盘古神话起源地是河南桐柏山。覃乃昌等说是广西来宾市。黄世杰说任昉《述异记》所说“亘三百里的盘古氏墓”在广西武鸣、马山、上林、宾阳之间的大明山。支持黄氏之说有“六把尺子”：地理、堪舆、图腾、敬祖、活化石、民俗。
(1)地理标准。《山海经.●大荒南经》所说“南海之中有汜天之山”，就是现在的大明山。据“笔者考证”，但未能说明是怎样的“考证”。后来，笔者通过网络发现，黄先生发表在贵州民族研究（2007年第5期）的一篇文章做了考证，黄先生认为《山海经•大荒南经》中的“氾天之山”指的就是现在的大明山：
“有阿山者。南海之中，有氾天之山，赤水穷焉。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
这条文献记载的“氾天”与同书《山海经•西山经》卷二“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氾天之水。”的“氾天”为同一地方，为山名。
上古传说中所谓的“苍梧之野”在今广西东北、湖南南部与广东西北部，那里有一座大山即九嶷山，相传舜葬于此。《淮南子•修务训》卷一九说，舜“南征三苗，道死苍梧”。《史记•五帝本纪》也说舜“代尧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赤水在《山海经》中是一个重要的地理分界河流。按张国光先生考证，赤水的关系位置为发源于昆仑高原，东南流而归入南海的纵流大川，其东有三苗国及舜葬之野，其西有厌火国，其滨海处，产有三珠树。从这些条件看来……古代赤水下游即为盘江，另外，《皇朝通志》记载说：“南盘江亦名红水……北盘江出其北……联合总名红水河。”可见，红水河之名，显然是古代赤水之遗影。现在盘江的下游就是红水河。
从地理分布来看，九嶷山确实在红水河的东部。而所谓“赤水穷焉”，就是“赤水流极于此山也”，由于《山海经》所述的是大荒之南，地域已确定在南方。翻开中国地形图不难发现，在中国的南方由西部流入南海的大河，又在苍梧之野的西面，只能是今珠江。珠江发源于云南省沾益县的南盘江，在贵州省望谟县蔗香村与北盘江汇合起至柳江流入珠江这一段，古称红水河。如清爱必达《黔南识略•贞丰》说：“（南）盘江即红水河，其水四时皆赤，故曰红江。”同书《兴义府》又说：“（南盘江）经郡（兴义府――今安龙县）城南谓之红水江，亦曰巴皓河。经册亨亦曰八渡河，划黔粤界，会北盘江入粤达于海”（杜文铎，1992）。流经云贵高原的红水河呈东北—西南走向，流经广西的西林、隆林、田林和贵州的兴义、安龙、册亨、望漠以及天峨、南丹、东兰、巴马、都安、大化、马山、忻城、合山、来宾至象州县西南石龙镇三江口，与北来的柳江汇合后称黔江。在苍梧之野的西面，红水河流经的是广西的都安、大化、马山、忻城、合山、来宾至象州等县，在这一带附近符合上述条件的大山只有一座，那就是在桂中的大明山，由此可证，《山海经•大荒南经》中记载的“氾天之山”就是指广西的大明山。[9]
黄先生的这个考证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任昉所说“吴楚间”泛指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中原以南的南方地区广大区域；先秦到汉直至三国以前这段时间内的“南海”，实为地名；“桂林有盘古祠”的桂林泛指现今以柳州、来宾、桂平、贵港等地为中心的广西壮族腹心地区；具有显赫景观形象和浓厚礼法含义的大明山其地理特征与任昉《述异记》所记录的“亘三百里的盘古氏墓”相吻合。
其实，仅凭地方志说大明山“延袤三百里”便说与《述异记》记录盘古氏墓“亘三百里”地理特征“多么相似、多么凑近”有些不够慎重。
(2)堪舆学标准。唐代风水师杨筠松、宋朝地理名家赖文俊公、明朝萧公都有关于大明山的风水留题文字。从堪舆学上考察，大明山山脉动态气势像一条真龙起舞。主峰龙头山，其左翼（桂中盆地中部的大明山—来宾— 象州隐伏断裂带，呈北东东向展布）由大明山北西端向东蜿蜒，结作象州县妙皇乡的高楼山（覃乃昌等说山上有盘古庙遗址）。右翼（桂中盆地西部的大新—西大明山—越南高平省—越南太原省断裂带）白虎低伏，向西延展结作隆安的叮当附近、南宁石埠左、右江和邕江三江汇合河畔上的三江口宋村。
龙头山的内明堂有三潭随龙水，证明大明山是远方贵龙来的重要标志。
盘古是传说中远古时代开辟天地、创造了世界的大神，盘古是中华万帝之宗，贵比天子，“亘三百里”的“盘古氏墓”所在地大明山是堪舆师所谓的天子地。龙脉聚结地！自然而然也就有后人附会大明山这个实物标志作为“可信物”并把它当作“追葬盘古之魂”的最佳地方。笔者认为风水师所论，并非古代神话之精粹；而黄氏所论，乃当代学者的分析：他认为传说和具象的虚实结合使大明山成为“盘古氏墓”这样“可信物”的实物标志，证明南海 “亘三百里”的“盘古氏墓”就在广西大明山上。
(3)图腾标准。明董斯张引《五运历年纪》“盘古之君，龙首蛇身”，把龙蛇和鳄鱼奉为老祖宗和承认自己为其子孙，是百越民族中西瓯骆越文化的典型。大明山周围的桂中地区有龙蛇图腾的民间传说和龙首蛇身石雕像。环大明山地区的武鸣、马山、上林、宾阳有“特掘扫墓”故事。黄先生推断，这个所谓的“特掘”其实就是以盘古为原型。
坦率地讲，笔者不太懂。是不是特掘乃断尾龙，盘古是龙首蛇身，断尾龙以龙首蛇身为原型呢？不过，黄氏通过田野调查，发现在大明山周围有如此之多的由蛇化为龙的民间传说故事，并有与传说故事配套的实物“龙首蛇身石雕像，并处处显示出其图腾身份，也是难能可贵的。
(4)敬祖标准。在大明山周围地区，人们对祖先盘古的崇敬程度达到了极致。黄先生认为：
布洛陀为壮人之语，是壮语的神名，是壮族先民原始的开天辟地神。汉语神名的盘古则是后来传说之开天辟地神，盘古的原形应该就是布洛陀。布洛陀经诗流行时，当时还没有盘古这种说法。汉语神名的盘古一词显然系汉人对南方语言的音译。后来，盘古神话流开来，人们又把盘古神话糅进布洛陀麽经诗中，所以，才有了《布洛陀经诗》中的局面：民间二神同立。
笔者理解这段话的意思：布洛陀壮族先民原始的开天辟地神，盘古为后来传说之开天辟地神，这好理解。盘古的原形应该就是布洛陀。为什么“就是”？坦率地讲，笔者不太懂。
笔者读《壮族麼经布洛陀影印译注》，寻找布洛陀和盘古二神的关系：“布洛陀智慧过人，连盘古圣人都要向他请教。”“布洛陀在上方看到一切，派盘古王开天地，造日月。”“布洛陀、妹洛甲指点人们用铁柱顶天高。盘古置阴阳，老君巡视下方十二部族。”“洪水沙丘退，混沌神造地方，盘古神造百姓。”“霹雳造天地，盘古置阴阳，老君巡部落。”笔者寻找布洛陀和盘古二神的关系，黄世杰先生说：“二神同立之现象是民族团结的象征，是文化交融的产物。”论得精到。他又说，从时间序列上说，在百越西瓯骆越南越地区，出现最早的神话人物是布洛陀，到了三国时代以后则出现了盘古，好理解，到了明代的时候出现了“特掘”，它是明代吗？可谓“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盘古比布洛陀放大，可理解，特掘比盘古放大，是这样吗？黄氏说：“特掘的原型是盘古，盘古的原型是布洛陀。”为什么？坦率地讲，笔者越想越不明白。黄氏又说，另外从神话的分布地域来看，以桂中的大明山为中心，大致形成了一个以盘古为主神的信仰圈：最内圈的是流传“特掘”故事，信仰圈最外圈的是布洛陀，在信仰圈的内圈和外圈的过渡地带流传的主要是盘古神话。对这内圈特掘、外围布洛陀、过渡地带盘古，笔者还是不明其所以然。
敬盘古，敬布洛陀，属于敬祖，特掘扫墓，属于断尾龙敬龙母，三者是不同的，并不都属于人们敬祖。
(5)活化石标准。挂在人们口头上的神话，称活化石。壮侗语族的开天辟地神话、化身神话、兄妹婚再造人类神话中都可以找到盘古神话的身影，盘古神话是壮侗语族共享共存的族际文化。以大明山为中心的桂中地区，盘古开天辟地和垂死化身的神话，至今仍以神唱的形式大量地保存在壮族师公用古壮字书写的唱本里。黄世杰先生论得十分精到。
(6)民俗标准。人类学家历来把民间习俗看成是一个民族的文化之根，更将其看成是一种生活的记忆。这种生活的记忆常常把遗留物转变成为具象的日常生活，或者表现为文本被实践，使得记忆在现实中复活。以大明山为中心的桂中地区有三月三祭盘古民俗，有崇拜龙蛇的习俗，有扫墓习俗。黄氏以田野调查为基础，认为大明山民间流传着许多崇拜龙蛇的种种习俗，可以说是原始盘古神话的遗存。所有这些与盘古神话有关的特异民俗事项，都成为大明山是盘古化生神话文化的重要发祥地这样一个文化空间的文化要素。论得精到。
三
总之，黄世杰先生就地理、堪舆、图腾、敬祖、活化石、民俗等六方面，论证任昉《述异记》所记“亘三百里的盘古氏墓”就是广西大明山，是与覃乃昌等论证以来宾市为中心的桂中地区是“盘古神话王国”的中心，堪称并存之论。他引用古籍、地方志，田野调查，进行论证，尤为可贵。但“盘古氏墓”与“盘古化生神话文化”是神话学不同领域的两个课题，是不可以论证了甲也就论证了乙的。论证“盘古化生神话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在大明山”还需要黄世杰先生进一步探索。黄先生希望我写“回应文章”，我只能写些释读黄先生宏文的“读后感”，聊答厚望。
参考文献：
[1]过伟.毛南、瑶、汉盘古神话的比较研究[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7,(03) .
[2]过伟.南方民族盘古神话的新发现[J]，广西民族研究, 2004,(01) .
[3]覃乃昌,潘其旭,覃彩銮,郑超雄,蓝阳春.广西来宾市盘古文化的考察与研究[J].广西民族研究, 2004, (01) .
[4]过伟.盘古研究发展轨迹与“盘古国”的新解读[J]， 广西民族研究2007年 04期
[5]过伟.壮族五大文化遗产之抢救保护与建设先进文化[J]. 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702期
[6]黄世杰.盘古化生神话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在广西大明山(上) [J]，青海民族研究 2009，03）.
[7]黄世杰.盘古化生神话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在广西大明山(下) [J]，青海民族研究 2009，（04）.
[8]黄世杰.“天下之中”在广西大明山新考[J]，思想战线, 2009，（05）.
[9]黄世杰：广西大明山人文历史朔源[J]，贵州民族研究，2007（05）.
[作者简介]过伟（1928~），广西师范学院研究员，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专家委员会委员。出版《中国龙神》、《中国民间文化与民族文学》、《壮族文化探究》等67部。广西南宁，邮编：5300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