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的狂风暴雨舞泼了一夜,枝头挂满果实的梨园,经过那场风雨的洗礼,显得更加黄绿分明,只是那诱人的梨子绵绵的垂着头,像是对梨园主人突然离去的哀悼。
没有几个人能叫得清梨园主人的大名,大家都喊他“瞎包六”,人们只是看了他的灵牌才知道的。
瞎包六死了,死的时候正好七十三岁,村里人都说他死的是个截口。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的死,没有人大惊小怪,就象太阳落下是黑天一样,人们觉得很正常。瞎包六死在他的梨园里,头一天还有人听见他在梨园里叫骂,一夜风雨后,他竟然死了。
按当地的规矩,七十多岁的老人去世,儿女满堂的要停放七天,发“老丧”。而瞎包六没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尸体只停放了三天,出殡时,唯一哭爹的那个女子,是妻子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儿;给他送葬的,还有他的几个侄子侄女和一些看热闹的村民。
瞎包六三十六岁上娶的媳妇,娶亲前村里人管他叫“光棍六”。年轻时候的“光棍六”很是英俊魁梧,在周围几个村里是出了名的汉子,单是他那双眼重皮的大眼睛和那一米八高的身材,就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瞎包六干起活来不惜力气,什么活计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为啥到三十六岁才娶妻呢?
瞎包六弟兄多,五个哥哥,媳妇娶得多不顺利,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一种说不出的阴影;家里又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娶妻的事就一天天往后拖着;但瞎包六还有一个特别的条件,那就是必须要找个会生孩子的女人,为此他错过了好几个较般配的女子。
女人会不会生孩子,那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瞎包六知道什么样的女人会生孩子,那就是找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为此,瞎包六费尽心机,三天两头跑到村上的媒婆家,媒婆拗不过他的难缠,前村后村的为他打听,终于给他找了外村的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那女人比他小十岁,女人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女人嫁过来的时候,把女儿交给她的奶奶抚养。瞎包六终于如愿以尝,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
瞎包六深信一条“会生男的先生女”,这女人已生过一个女儿,以后会接二连三的给自己生几个儿子。那些天,瞎包六沉浸在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的想象中,每每至此,瞎包六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个明媚的日子,瞎包六终于把媳妇娶到家。这个家,是父母和他的哥哥们出力凑料为他垒砌的两间土房。娶亲那天,天刚傍黑,瞎包六就把闹新房的人轰走,将媳妇和自己关在了新房里,自顾做着生儿育女的事,任凭窗外“听房”的人怎么议论和取笑。瞎包六深深地喜欢这两间土房,因为在土房里有了女人,因为有了女人而有了生机,这土房就成了他和媳妇生活的小天地。
“三天回门”,是当地的一个风俗。到该“回门”的第三天上,瞎包六的爹娘早早的为他套好借来了的牛车,找了几个送亲的堂兄弟。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瞎包六的娘才喊开了他的房门。
瞎包六的老丈人有仨儿子,就这么一个闺女。他对家里人说:“闺女是再嫁,可女婿是第一次娶媳妇。”并诚恳地邀请来村里有威望的和比较亲近的人来陪客。老岳父高兴啊,再嫁的闺女能嫁个童子也是很体面的事,瞎包六的三个小舅子脸上也显示着光彩。
瞎包六在车上远远的看见了“接亲”的人们,他心里一阵兴奋:本来是“闹喜”,在自己家只顾得俩人“喜”了,还没有领略“闹”的滋味,“三天里头没大小”,热闹一下又何妨?于是,瞎包六准备和小舅子闹上一场。
瞎包六的车子慢悠悠的走到了村头,接亲的人们一边兴致勃勃的谈论,一边翘首望着,都想先睹新女婿的模样。
车子终于停下了,却迟迟不见新女婿下车,他看到岳父家好多的人在迎接他,便猛的做了个起身的姿势,大家慌不迭地给他见礼,然而,瞎包六却又稳稳的坐下去了。这时看热闹的人忽地静了下来,关注着这僵持的局面。小舅子看到这种场景,不得不跪下去给新女婿磕了个“请头”,才将新女婿请下车来。
村里人议论纷纷,小舅子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心里盘算着午后回去的时候,要他给姐姐磕个“请头”再让姐姐跟他走,不能咽下这口气。
瞎包六到了老岳父家门口,同大家行过“进门礼”,走进院子,两只大眼睛便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思忖着“搅面礼”的事。
瞎包六进了堂屋,看到八仙桌上系着的“桌围”,也没了多大的兴致,但陪他来的人恐怕再闹出点差错来不好收场,赶紧让主人把“桌围”解了下来,算免了一套礼节。瞎包六坐在老岳父家堂屋中间两把椅子中东边的一把上,他西边的把椅子要一直空着,放着筷子和酒杯,筷子用红色的线系着,据说那是给新媳妇留着的位置,因那时女子不能入席,所以要空着。瞎包六的老岳父愿意为女儿摆这个排场,他要让女儿的婆家看得起女儿。
瞎包六的老岳父在村里生活算是比较殷实的,家里养了一头牛,并且在一月前刚生了一个小牛犊,瞎包六进门时就看到了。他知道他今天要享受特殊的待遇。吃饭时也不多说话,心里老惦记着“搅面礼”的事。
“搅面礼”是当地的一个风俗,就是在喝酒和吃面食中间,先给新女婿上一碗面条,这是“回门饭”上唯一的一碗面条,这碗面是很有讲究的。在上这碗的同时,还要有个人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几样礼品或者放些钱,新女婿吃口面就算收下了那些礼品,这个礼节也就过去了,如果新女婿不吃这碗面而用筷子不停的搅动,女方的娘家人就知道女婿想要其它东西。
瞎包六等待着那碗面条端上来,他不时地向门外张望,陪客的人给他说话,可他老走神,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陪酒的人以为他酒量浅,也不着意的劝他,他也显得放松了许多。
瞎包六对“搅面礼”已经想了很多,应该是胸有成竹的,然而,等那碗面终于端上来的时候,他还是显得有些紧张。因为那碗面放在瞎包六面前的同时,大伙的目光也集中在那碗面上。
瞎包六涨红了脸,但还是举起筷子搅了起来,他的手好象不怎么太听使唤,以至于把汤搅撒到碗外去了。老岳父比他更紧张,圆睁着双眼,仔细听着女婿说些什么。瞎包六斜眼扫视在坐的人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院子里那个牛犊子怪好。”
老岳父看来是有心理准备的,还没等瞎包六说完就一口答应了:“走时带上。”
瞎包六脸上掠过含蓄的微笑,这无疑对他是个鼓励。起初瞎包六还担心老岳父会不会答应他,一听老岳父这么爽快,又继续搅了起来,全然不顾老岳父圆睁的双眼和做陪者的看热闹的心态,老岳父的眼睛睁的更大了,作陪的人倾耳听着。
主事的人又问女婿还想要什么,瞎包六的声音像是从地逢里发出的:“牛犊子小,还得要吃奶吧?”
老岳父脸上流下汗来,但还是很慷慨地说:“走时把大牛也带上。”
瞎包六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如此的尊重,也没想到两头牛来得这么容易,他此时想到:他与父亲和哥哥辛辛苦苦多少年,还没有积攒下几个钱,一次“回门”就能带两头牛回去,瞎包六想着想着,不禁喜上眉梢。于是,瞎包六拿起筷子又搅了起来,而且比刚才搅得自然多了。这下老岳父的眼睛瞪得滚圆,瞎包六神情兴奋的说:“我走的时候怎么带着?”
老岳父那个心疼哟,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说:“把外边的那辆车也带走。”
老岳父刚想松口气,眼看着瞎包六又要拿筷子,还没等搅,老岳父不顾得那么多人看着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这下瞎包六也傻眼了,他忽然意识到惹出事来,急忙站起来将八仙桌子掀翻在地,拔腿跑了。
瞎包六空手跑回自己的家,也顾不得媳妇怎么回去了。反正从那天起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也是从那天起,他就落“瞎包六”这个绰号。
瞎包六有了自己的家,女人的女儿很少来看他们,去时也会很生硬的叫瞎包六一声爹。瞎包六虽然在娶妻的同时就做了父亲,但那不是自己的血脉,他要有自己的孩子,只有自己的孩子叫自己爹,那才叫甜呢。
于是瞎包六每天辛勤地劳作着,他要给自己的孩子挣下些家业,让自己的孩子快乐幸福的生活,而后,就憋在自家的小屋里,搂着媳妇做着生孩子的事。
瞎包六很体贴女人,无论是“单干”还是“合作社”时,她从不让女人去田间地头干那些个粗活,媳妇过门前瞎包六就给她准备好一辆纺车;他怕女人寂寞,又在母亲家逮过来几只小鸡让女人喂着;他用心去呵护他的女人,他每天盼望着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
一年过去了,媳妇的肚子还是瘪瘪的,又是一年过去了,还是不见怀孩子的动静。瞎包六没有去问别人是怎么生的孩子,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卖力,所以没有特别当紧的事他是不会离开家,不会离开自己女人。
据村里人说,瞎包六的女人长的很标致,皮肤捂的很白,看上去像是瞎包六的女儿。瞎包六的女人很少出门,她除了在家纺花织布外,就是喂那几只母鸡,并在窗户上绑了个破篮子,破篮子里放上一把干草,供母鸡下蛋用。每当他家的母鸡下完蛋“咯咯哒咯咯哒”的时候,瞎包六和女人就会好一阵沉默,有时也会面面相嘘,相对无言。他俩相处的很和睦,没有因为生不出孩子而相互抱怨对方,他俩就这样过着日子。
后来,包产到户了,瞎包六嫌年年种庄稼太麻烦,便在地里栽上了梨树。梨树渐渐的长大了,结梨了,甜甜的脆梨引得孩子们天天围着梨树转。
起初,瞎包六会挑最好的梨子给孩子们吃,孩子们越来越多,都愿意到梨园去玩,瞎包六喜欢孩子。
有一天,瞎包六在梨园里给孩子们摘梨子吃,忽然大骂起来,骂那些吃梨的孩子:“你们这些杂种,没有一个是我的,为啥来吃我的梨--”
此后,瞎包六每天便到梨园里去骂,看见小孩便骂得更凶。有时看见有孩子从梨园旁经过,他会紧紧地抓着孩子的手,很温柔地说:“喊我一声爹,我摘最好的梨给你吃。”吓的孩子狠命挣脱他的手撒腿就跑。
村里人都说瞎包六是想孩子想疯了。
他确实疯了,看见从梨园经过的孩子,就嘟囔,就叫骂。
没有人理会他,没有人劝慰他,只有那以前不常出门的妻子,流着眼泪,拉着他的胳膊,往家里拽。这时的瞎包六会显示一副陌生的样子。
三天前的那夜狂风暴雨中瞎包六死了。后来,他的媳妇去了她女儿家住。
关于瞎包六的事,我也是赶巧听他村上的人说起的,大家笑一阵也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