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杨绛《百岁感言》

陈丹青之《笑谈大先生》(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7-20 09:45:45 / 个人分类:文化杂谈

陈丹青之《笑谈大先生》(三)

我们先从鲁迅的性格说起。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内部文件,是当年中宣部关于拍摄电影《鲁迅传》邀请好些文化人做的谈话录,其中一部分是文艺高官,都和老先生打过交道。我看了有两点感慨,一是鲁迅死了,怎样塑造他,修改他,全给捏在官家手里;什么要重点写,什么不能写,谁必须出场,谁的名字不必点,等等等等。这可见得我们知道的鲁迅,是硬生生给一小群人涂改捏造出来的。第二个感触就比较好玩了:几乎每个人都提到鲁迅先生并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而是非常诙谐、幽默、随便、喜欢开玩笑,千万不能给他描绘得硬梆梆。夏衍,是鲁迅先生讨厌责骂的四条汉子之一,他也说老先生“幽默的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亲舅舅即是当年和鲁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字叫唐弢。唐弢五六十年代看见世面上把鲁迅弄成那幅凶相、苦相,私下里对他外甥说,哎呀鲁迅不是那个样子的。他说,譬如鲁迅跑来看唐弢,兴致好时,一进门就轻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转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端支烟,嘻笑言谈。唐弢还说,那时的打笔仗,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本正经火气大,不过是一群文人你也讲讲,我也讲讲,夜里写了骂某人的文章,老先生隔天和那被骂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说起,照样谈笑。前面说到夏衍,我本以为鲁迅根本不与他玩,结果据夏衍说法,他们时常一起吃饭谈天,熟得很。
除了鲁迅深恶痛绝的几位论敌,他与多数朋友的关系绝不是那样子黑白分明。胡适算是鲁迅的“宿敌”,可是你看鲁迅给胡适早年的信,虽敬而远之,不作熟腻之态,也时常夹些轻微随意的文人式的调笑。他与郑振铎有好多信不厌其烦商量怎样印笺谱、怎样印得它精良考究之类(这些信件往来正是鲁迅大叹时代黑暗,也正是柔石与瞿秋白被害的三十年代初,当我在鲁迅纪念馆亲见那些精致透顶的笺谱,我就想,这精致与闲心,不也是那黑暗时代的注脚么),可是我看夏衍回忆,就说“他有一个时候见了郑振铎就骂他,说在‘小说月报’上照片弄错,翻译弄错,他讲两个富家女婿,一是指邵洵美,一是指郑。但有件事上两人又有同感,印笺谱,搞版本,非常要好”。
这样看来,鲁迅与所谓“论敌”的关系,半数是“熟人”与朋友之间的关系。不熟不识的人,又怎样看待鲁迅呢?我的一位师尊认识某位当年与鲁迅打过笔仗的老先生,五十年代谈起他年轻时为文撩拨鲁迅,鲁迅回应几句,那老先生到晚年还得意洋洋说:“好哉,我就给鲁迅先生一枪刺下马来……!”说罢,哈哈大笑。
这样子听下来,不但鲁迅好玩,而且民国时期的文人、社会、气氛,都蛮好玩,蛮开心,并不全是凶险,全是暗杀,并不成天价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文人之间的“死掐”,有也是有的,譬如周作人的得意门生废名迷恋佛学,和熊十力交好,天天论道,有天两人高声辩论,忽然就不出声扭打到一处,结果是废名怒冲冲走掉,第二天,又走去和熊十力聊别的学问去……我们今天的文人们,有为了学问而辩论到至于扭打起来的么?没有,都客气得很——总之不好玩。
我们的历史教育、历史记忆——假如我们果然有历史教育的话——都是严重失实、缺乏质感的。历史的某一面被夸张变形,另一面却是给藏起来,总是不在场的。我们要还原鲁迅,先得尽可能还原历史的情境。我说“尽可能”,因为我们的“历史”常是哈哈镜,变了形的。我们要学会在“变形”中去找那可能准确的“形”。
在回忆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较地能够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譬如章衣萍太太回忆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鲁迅玩,瞧见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着马路喊,鲁迅没听见,待众人撵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喊了你好几声呢!于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几声,问他为什么连声回应,鲁迅笑说,你不是叫我好几声么,我就还给你呀……接着进屋吃栗子,周建人关照要检小的吃,味道好,鲁迅应声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这才明白又在开玩笑,因她丈夫是个小个子。
这样子看下来,鲁迅是简直随时随地对身边人、身边事在那里开玩笑,照江南话说,他是个极喜欢讲“戏话”的人,连送本书给年轻朋友也要顺便开玩笑。那年他送书给刚结婚的川岛,就在封面上题辞道:
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
那种亲昵、仁厚、淘气与得意!一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的人,大概才会这样随时随地讲“戏话”。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见什么真的愤怒的事,他醒着的每一刻,都在寻求这种自己制造的快感。
但我们并非没有机会遇见类似的滑稽人,平民百姓中就多有这样可爱的无名的智者。在严重变形的民国人物中,想必也有不少诙谐幽默之徒。然而我所谓的“好玩”是一种活泼而罕见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定义它,它决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它的内在的力量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甚至是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终于败给丘吉尔,因为希特勒一点不懂得“好玩”;蒋介石败给毛泽东,因为蒋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进退,他总是放松的,游戏的,豁达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严肃,一旦愤怒激烈,一旦发起威来,不懂得好玩的对手,可就遭殃了。
我们再回头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们——康有为算得雄辩滔滔,可是不好玩;陈独秀算得鲜明锋利,可是不好玩;胡适算得开明绅士,也嫌不好玩;郭沫若风流盖世,他好玩吗?好笑倒是有一点,茅盾则一点好玩的基因也没有;郁达夫性情中人,然而性情不就是好玩;周作人的人品文章淡归淡,总还缺一点调皮与好玩——他虽也论到心里的所谓“流氓鬼”即文笔偶尔的“不正经”——可是论开阖,比他哥哥的纵横交错有真气,到底窄了好几圈,虽这说法不免有偏爱之嫌。最可喜是林语堂,他当年乱世提倡英国式的幽默,给鲁迅好生骂了好几回——顺便说一句,鲁迅批判林语堂,可就脸色端正,将自己的“好玩”暂时收起来——可是我们看不出林语堂平时真好玩,他或许幽默的吧,毕竟是种种西式的刻意的自我教养,与鲁迅天性里骨子里的大好玩,哪里比得过。
这样子比下来,我们就可以从鲁迅日常的滑稽好玩寻开心,进入他的文章与思想。
然而鲁迅先生的文章与思想,已经被长期困在一种诠释模式里,我来插一脚,又是不好玩。倒是胡兰成接着说,后来那些研究鲁迅的人“斤斤计较”,一天到晚根据鲁迅的著作“核对”鲁迅的思想,这“核对”一句,我以为说得中肯极了。
依我看,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战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来,多数是鲁迅先生只当好玩写写的,以中国的说法,叫做“游戏文章”,以后现代的说法,就叫做“写作的愉悦”——所谓“游戏”,所谓“愉悦”,直白的说法,可不就是“好玩”——譬如鲁迅书写的种种事物,反礼教、解剖国民性、鼓吹白话、反对强权等等,前面说了,当时也有许多人在写,激烈深刻,不在鲁迅之下,时或犹有过之。然而九十多年过去,我们今天翻出来看看,五四众人的批判文章总归及不过鲁迅,不在主张和道理,而在鲁迅懂得写作的愉悦,懂得词语调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游戏性,写文章不见游戏性,观点便只是观点,深不到哪里去的。
可是我们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与深刻,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因为老先生不流露,这不流露,也是一种得意,一种“玩”的姿态,就像他讲笑话,自己不笑的。
我们单是看鲁迅各种集子的题目,就不过是捡别人的讥嘲,拿来耍着玩,什么《而已集》啊、《三闲集》啊,《准风月谈》啊、《南腔北调集》啊,还有那未曾结集的《五讲三嘘集》,真是顺手玩玩,一派游戏态度,结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给文章起的题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读,譬如《论他妈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马上支日记》等等等等,数也数不过来。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
历来我们的称引鲁迅,尤其是编在中小学语文课本里摁着孩子死命念的篇幅——临了还逼着学生硬写什么“主题思想”之类——总是捡那几篇沉痛激愤之作,好许多绝妙的游戏文章,向来不称引。譬如那篇《阿金》,意思深得很呢,简直提前预告了江青的浮现与祸害。另有不少爽快的杂文,譬如《花边文学》中的《京派与海派》、《南人与北人》,当时的文人纷纷谈论,言不及义,此后迄今,也还没人比得过,查对日期,竟是同一天所写;《南腔北调集》另有两篇随手撩撩的短文:《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搁在今天看,意思也还精辟醒豁,也写在同一天——老人家显然半夜里写得兴起,实在得意,烟抽得一塌糊涂,索性再写一篇。

TAG: 陈丹青

车前子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车前子   /   2011-07-20 12:44:23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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