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遗产保护:情感的学问与实践——乌丙安教授访谈录2(附图)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6-29 07:46:33 / 个人分类:问题思考

农业文化研究和农业文化遗产保护

——乌丙安教授访谈录

(本文来源:《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一期28-44页)

 

二、文化遗产保护:情感的学问与实践

 

孙:在五种类型的遗产保护中,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是根基性的,它是产食文明的核心,物质文化遗产应该是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对于精神方面的探寻。从生态文化遗产保护,到农业文化遗产的推进,到今天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定位和拓展,这种内在的逻辑我们清楚了,那么这些遗产保护所追求的最核心的精神理念又是什么呢?

乌:我觉得这是两个问题:一个是我们今天保护是用什么理念干的?第二个就是这些遗产本身存在的内在的核心灵魂是什么?这两者契合了,我们才能检验今天的保护是否对头。不要以为我们提出了保护,我们就会做得很好。如果不知道农业文化本身的灵魂而只是保护了一些皮毛,最后还是会失去这个遗产。如果我们曲解了农业文明最核心的东西,就有可能在做好事中破坏了它。现在有个词叫做“建设性破坏”,这个词当然是悲剧性的词,应该掉着泪说这话,就是太像好心,实际是在糟蹋,其后果越是现代化手段实施的多,越是破坏得惨。

文化积累到文明的程度,它最突出的东西不在于物质本身,在于物质背后所隐藏的最深层的期盼、愿望、心理,这是农业社会里最高信仰的那些东西。从打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一直到后来的儒释道继续延伸的百家争鸣,都在探讨农业文化本身给人类带来什么样的前景,人类将向何处去,怎么样人类才能永存下来?农业要不停地改良品种,要不停地整地加肥,发明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农具,其目的就在于解决人类生存这一核心的问题。这样就得从农业文化遗产的所有的操作层面一步一个脚印去保护,把人类对宇宙的企盼最终推衍出来。千万年来人们想追求的恰恰是这个东西。我们通常说如来佛的手心,农业文化本身的核心就像如来佛的手心一样,是谁也离不开的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根基。农耕民族所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如今都化成了各种类型的遗产,包括非物质遗产的节日庙会,充满了这些理想。这些东西是我们要保护的,我们归根结底保护的不是这一块儿梯田,不是这一块儿稻鱼共生系统,而是通过这些看到我们祖先在变化多端的自然的条件下,怎么样对待大自然,怎么样从大自然那儿摄取精华,怎么样去寻找整个人类的共同利益,而不是一家一户的温饱。这个理念对我们难道没有意义吗?我想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最终必然回归这种理念。从这里可以引申出我们保护农业文化遗产的神圣目的,那就是通过具体的保护和继承能形成新时代的一种精神动力,这个动力促使我们两千年后还为这个目标奋斗,我们的子孙依然以此为支撑,更好地生存与生活。我们不能把农业文化扫地出门,把祖先的遗产轻易就一脚踹开。历史上其实有很好的经验,我们注意到无论怎样改朝换代,但是最核心的东西是不能动摇农业文化的根基。

我们国家改革开放前曾经有一段扭曲的历史,说老实话,我们砍掉了太多农业文明最宝贵的东西,最后的结果是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是必须咬紧牙关承认的事实,虽然在情感上不愿接受。在非物质遗产保护中我们看到,那些浸透在生活中的崇高的理想和愿望,最后不是还在保护吗?我们的端午节不是也成为世界级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吗?那些祛五毒的观念,跟大自然的炎热、瘟疫作斗争,在饮食上讲究而不将就,那个粽子实际上是一种药膳,不是说拿一个叶子包着米煮着吃就行的,古代都是要用草木灰的水,或用矿物质的灰水泡一泡。那都是祛瘟解毒的,其中包含着很多的科学性,是在实践中积累下来的非常宝贵的生活经验。每逢端午大家早晨就去采艾蒿草药,多美、多纯洁的一种灵魂需求,这些都是我们需要继承的。

同样道理,庙会就是香火正旺,而不是乌烟瘴气,它的背后是人们良好的愿望。我们曾经有一个时期要把这些非物质文化的精华摧毁,其实也就摧毁了我们农业文化遗产最根本的东西。但实际上广大农民心目中最良好的愿望是摧毁不了的。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的变化,证明了这一点。通过这些曲折的历史反思农业文化遗产到底值多少钱,可以说是无价之宝,不要小看这一点一滴的保护。作为现代人,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比祖先高明得多,但是从另一个历史角度看我们又觉得我们真的不如祖先。在祖先创造的农业文明里人和大自然的和谐,人和土地的和谐,要比我们今天做得好。打猎的都知道举起弓弩来马上放手,为什么呢?因为看到了那猎物怀着一个小犊,这小犊已经快临产了,要保护自己射杀的对象,要按生态循环的规律保护种群,这都是农业文明告诉我们的。农民珍惜土地,该轮作就要轮作,宁可忍受耕作面积减少,也得把这块土地再养护好,所以在治山治水方面农业文明留下了很多宝贵的经验。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最后就出现了问题。我们的湿地水域曾经失去了那么多,而忘掉了祖先对湿地水域的崇敬。易经八卦里面专门有一个“兑卦为泽”部分就是要研究“泽”的,泽就是湿地水域,就是润泽滋养大地为生灵造福的大自然恩惠。由此可以看出,我们的祖先多么富有智慧。我说这些话是要说明,今天我们将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作为根基之根基加以保护是很有道理的。

我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讲座里每次都提到,我们现在先走了一步,其实我最痛心的还不是丢了几个舞蹈,丢了几个跳傩的巫师,最重要的是丢了最古老的生产方式在耕作期间的那种理念,甚至包括细微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种理念。它是在一颗谷粒儿上呈现出的农业文化遗产的精髓。我们历代的祖先重农是有道理的,今天农业提的位置也很高,但我们实践得怎么样?我们很多人有这种错觉,好像后工业时代是对工业时代的否定,同时后工业时代和工业时代是对农业文明的彻底的否定,这种“非前代”是很可怕的思想。我们应该看到清代作为一个少数民族进了北京,在把明王朝推翻以后却保护了明陵,仅仅是阴谋吗?它要肯定大明这个朝代了不起,后代皇帝不掘人家前代的祖坟,才留下了明十三陵,至今变成世界的遗产,让大家都来瞻仰。清代尚且如此,我们怎么能“非前代”呢?怎么一定要把自己家的祖坟掘了呢?败家子就是这么败家的。

保护遗产是一种情感的学问和实践。你要祖宗的遗产吗?那你对祖宗遗产要尊重。我常给年轻的博士、硕士讲,同学们要学会跪下来,双膝跪倒是农业文化创造的最尊贵的礼节,它只有给最尊贵的祖先和大自然跪下来,所以叫敬天祭祖,每逢传统节日都要敬天祭祖。然而,在保护过程中,我们却听到一些奇怪的言论,说我们要把传统节日都打造成狂欢节。疯了!祖先遗训忘了!怎么能所有的节日都狂欢呢?你先得祭,祭完了才能庆,祭典和庆典是交叉组合的,每一个节日里头都必须先祭而后庆。你敢保证明年就不歉收吗?谁来管你的歉收呢?敬天,大自然管理,它给我们恩惠,不要得罪它;祭祖,祖宗告诉你怎么做,祖宗传给了我们生产、生活和抗灾的经验和能力,应当虔敬地感谢他。

春节”,我一直觉得这叫“过年”,“年”跟“节”不是一回事,“年”是一个最大的农耕周期。它的时间长,年期是农业文明、农业文化带来的周期,一年一度的春夏秋冬,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今年丰收了多少、歉收了多少,都在这个时候要调整。所以这个期间的活动,每天都有它的文化元素。北方很多地区都有“一进腊八就是年”的说法,还有地方是一进腊月就是年。一直到正月十五,还不够,还得延长到正月十六,有的地方一直到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还不行,还往前延伸,反正到了极限的时候宣布,立春了,春耕开始了。我们的老祖宗对这些全都熟悉,这一年四季的周期安排是自然自在的。农民经过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已经形成了我们把它叫做“农业文化基因”的东西,在他的整个机体里面都有这个因素。他对那块地方的水土和对牧场空气的感觉都是与生俱来的。我们怎么看节日,怎么推动节日的发展?为什么到了正月十五变成“闹元宵”,为什么在大年三十子时的时候,多好的春晚也不看了,必须要出去举行仪式,就要放鞭炮,就要把自己的愿望表达出来,所以过去祭祀都在过节的时候。真正庆典的时候,那是到了正月十五,这些过完了以后第一个槛就是“打春”,“鞭打春牛”仪式,就是老牛进地了,开始种庄稼了。从这儿开始,全部进入产食活动。男耕女织,包括七夕的牛郎织女,在天上也好地上也好,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好,都是在做这些农事。由这儿才发明了蚕桑,才发明了至今世界上谁都仰慕的一种织物,这可是中国老祖先做的。缫丝技术之高,简直就是鬼斧神工。为什么我们敬天祭祖呢,就是让我们知道这些技艺、这些人类的智慧怎么来的?农耕文化每一年的周期都会在这些地方表现出来。当我们把南方各地不同类型的傩、跳神的仪式、歌舞挖掘出来以后就会感到,就在那块土地、那块山场、那块水系,每年种植的时候跳,收割的时候跳,收藏起来祈求明年丰收的时候跳。在跳的过程中,所有的神词里面把大自然的神、农业的神都要念到,都要感谢到。那一刻间你不得不惊叹,我们那些老祖宗怎么那么精致地把这些都传下来。年复一年,一辈传一辈,把这些支撑他们灵魂的农耕经验和精神文化全部塑造出来。

孙:这点恰恰是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或者非遗保护的精髓所在,也是最高的价值追求了。

乌:对。至少我们先解释到这儿。我们所有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员,必须首先树立这种理念,而不是去挖一个舞蹈,挖了舞蹈我们县就出名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出一个旅游项目,我们就可以赚钱了。不只如此吧!这个舞蹈当初推演到今天成为最美的舞蹈,它背后追求的是什么?这恰恰是重要的。所有的项目、具体的物或人的行为的遗产保护,背后都隐藏着很深的核心的东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人,没有一个不带着这种情感和这种理念传艺的。为什么有时候老艺人在那里舞蹈,立刻就有震撼力,但他的徒孙嘻嘻哈哈嬉皮笑脸在那里演示节目的时候,你就觉得那不像是遗产,主要是他没有那种传承遗产观念,他也没理解和悟出这种观念。所以我觉得我们国家也好,国际组织也好,人类既然还有这点良知,还在考虑保护遗产,就不是在作秀或只是为了赚钱,就是动真格的,就得知道我们不如爷爷,爷爷那点儿比我们高明多了。他们对着青天跳着傩舞,跪下来祈求,即使是三年大旱他还在祈求,他们那一大堆愿望该多么的美好!我们有过这样的心情吗?我们曾经对大自然动容过吗?流过汗淌过泪吗?那种虔诚恰恰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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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访谈录 教授 农业

一笑堂 引用 删除 宁锐   /   2012-06-29 08:59:41
乌丙安和昌图县康家村农民兄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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