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西山滇池(五尺道述古8)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7-26 23:45:04 / 个人分类:五尺道述古

重读西山滇池五尺道述古8)

邓启耀

 

  七十年代我在西山滇池一带收集民间故事,听到渔民和农民讲述西山睡美人和她的泪水如何变成滇池的传说。虽然都知道那是传说,但讲述者和听者一起感动的过程,至今难忘。讲述者久经沧桑的脸上,在回忆时露出一种单纯的真诚。他们望睡美人山望得虔诚,充满敬仰,世世代代,在山里留下许多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不能动土,不能亵渎。他们看山不是山,看土不是土,看树不是树,是有生命的躯体,是灵性的存在。和有这样心地的人在一起,你会觉得很踏实。

  九十年代睡美人的故事被重新演绎。有人提出宏伟动议,要给睡美人"隆胸"--在西山的某个部位填土建楼,让睡美人的胸部更性感更时尚一些,好开发旅游。原以为这是无聊的流言,没想到竟上了报,得到官员首肯,学者论证,投资、经营的好像也动起来了,差不多当真了。大家一看急了,这主意比谭甫仁填滇池还恶心,拿嫖客的眼光看山,要不就是把昆明人当嫖客了!昆明一帮学者、作家、画家和律师连忙邀约在一起,从法律到文化,从自然保护到精神文明,论证了一通,准备以文本形式向政府和社会各界散发,制止可能的"开发"。说到最后不过瘾,全部"文化人"开始使用粗话,出口恶气,也与这样恶心的创意协调一些--尽管整理发言的律师最终还是把它们"翻译"成了文雅的语言。  

  有一年到昆明参加朋友的人类学影像展,回广州时拖了一大个超重的行李箱,除了半箱书,就是家人点名要的炒铁豆(蚕豆)、油鸡棕和牦牛肉干等等。女儿耿耿于怀的烧烤、凉米线、臭豆腐之类带不上飞机,只好由我代劳。为预留空间我取消了晚饭,瞅影像展开幕式前的空子,从省博物馆溜出,到顺城街烧烤摊扫荡了一肚子,还打包了一个回族烧饼。这些东西火气辣劲之足,使我在高原夜晚的冷风里,只穿衬衣却能挺住看完一幕露天电影。

  回到广州,昆明老家的土特产消耗很快,只有一个东西还留着慢慢“呔”(看)。

  这是钱凤娟老师交给我的一部书稿--《滇池纪事》(2004年已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异乡读有关故乡的文字,总唤起许多记忆--一种用肌肤触摸过的记忆,贴身的记忆。因为那滇池、西山和附近的乡村,都是我熟悉的。

  那曾经是一个可以光着身子在海埂沙滩上闹,可以放放心心让波浪托着的湖;甚至到七十年代,我们也还常常在滇池游泳和写生。那时正是想入非非的年纪,却遭遇普遍的无聊。城里无聊,人多的地方最是无聊。画画和野游,自然成为那个年代还可找到的安慰。觉得日子闷皂了,最好的去处,就是那些很少人去的地方。说是写生,其实就是找风景好的地方玩。有一年我和几个朋友环游滇池,在西山及滇池沿岸的乡村,听到许多和城里说教完全不同的故事:关于睡美人,关于孝牛泉,关于为雕刻失误愤跳龙门的石匠(那是信仰缺失时代最缺的执着),等等;而在青蚕豆和油菜花地里,忽地就冒出男欢女爱火辣辣的调子,让我们这些只知道进行曲的小青年听得目瞪口呆。

  但我们也就浅尝辄止了,对一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真正知道的也许不会超过一个过路人的意外发现。

  发现,那是需要凝视的,长时间的、带着敬意的凝视。

  这部书稿就是对一座山、一个湖的凝视的结果。它从远到近,由古及今,叙述了那个我们熟视无睹然而充满惊奇的故乡。

  记得七十年代我在西山滇池一带收集民间故事,听到渔民和农民讲述西山睡美人和她的泪水如何变成滇池的传说。虽然都知道那是传说,但讲述者和听者一起感动的过程,至今难忘。讲述者久经沧桑的脸上,在回忆时露出一种单纯的真诚。他们望睡美人山望得虔诚,充满敬仰,世世代代,在山里留下许多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不能动土,不能亵渎。他们看山不是山,看土不是土,看树不是树,是有生命的躯体,是灵性的存在。和有这样心地的人在一起,你会觉得很踏实。

  

  

  一瓶小酒,一船稻草,几个朋友,吃、睡、聊天,都在湖边。

  

  

  在湖边“打野”。1979,任晨明摄

  九十年代睡美人的故事被重新演绎。有人提出宏伟动议,要给睡美人"隆胸"--在西山的某个部位填土建楼,让睡美人的胸部更性感更时尚一些,好开发旅游。原以为这是无聊的流言,没想到竟上了报,得到官员首肯,学者论证,投资、经营的好像也动起来了,差不多当真了。大家一看急了,这主意比谭甫仁填滇池还恶心,拿嫖客的眼光看山,要不就是把昆明人当嫖客了!昆明一帮学者、作家、画家和律师连忙邀约在一起,从法律到文化,从自然保护到精神文明,论证了一通,准备以文本形式向政府和社会各界散发,制止可能的"开发"。说到最后不过瘾,全部"文化人"开始使用粗话,出口恶气,也与这样恶心的创意协调一些--尽管整理发言的律师最终还是把它们"翻译"成了文雅的语言。


  

  睡美人随便从哪个角度看,都容易引人遐想。无名氏摄,来源:昆明西山网

  

  如今水过三丘田,大家终又心态平和地看那睡美人了。

  我惊喜地读着一篇篇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事,都是围绕西山滇池发生的故事。有几千年前的传说,有几百年前的史实,也有几十年间的经历。有我经历过的,眼前立刻像电影回放一样清清楚楚,连声音和气味都好像感觉得到;有不知道的,不免心生懊恼--如果属于不可见的历史倒也罢了,那样近在眼前的地方和可以找得见的事,我竟没见过!像山肚子里游出来的金线鱼、山肚子里钻进去的二战美军运输机、在山里时隐时现飘浮的"天灯"、黑龙洞里玄乎乎的宝物等。还有一些故事也很有趣。西山滇池边龙门村(山邑村)的小楼,住过西南联大的名教授。想起那位骑马上班的教授和学了一口"马街话"的教授女儿,就忍不住想笑。村里的民俗活动,也是很好玩的,做会崴花灯、对调子、放烟花、吃五荤三素八大碗的阵状,去年我在福保村过年时见识过,看那些花枝招展的老太太返老还童的样子,感动了好一阵。还有段氏杀蟒、龙王庙龙王显灵、人神相恋的传说,阿盖公主和孔雀胆悲剧,漂来的石麒麟等等,这些故事,一代代流传,流露着人们对这方水土的敬畏和幻想。就像达利画上那个揭开大海一角的孩子一样,悄然揭开了西山滇池灵性世界隐藏的秘密。

  再读下去,不知不觉生出一丝苍凉。

  我注意到,有许多精彩的叙述,其实是过去时的,如今已经找不见了。

  我很喜欢那些记述渔民和鱼、和野鸭、和水獭关系的文字。滇池渔人靠鱼生活,但渔人不贪,"遵古训惧报应"(放娃娃鱼是因为它娃娃一样的哭声,放黄鳝和乌鱼是因为老人说它们生小鱼"从嘴里生,吃了罪过"),有捉与放的规矩(撒麻织的大眼网,让小鱼和"眼尖精灵"的鱼躲过),人和鱼在生存竞争中各有胜负(我读到李老汉小时候被花鲢鱼弄下水的那一段),不像现在人不公平地总想当绝对赢家,学得跟鬼子进庄一样搞"三光政策",竭泽而渔,斩尽杀绝。

  书稿记叙了鱼和大湖的悲剧,记叙了滇池这个"高原明珠"失落的现实。文字波浪不惊,沉着,亦沉重,铺展开一个个实例和数据,把西山滇池的沧桑之变放在我们眼前:

  

  鱼儿的减少始于二三十年前。先是捕鱼工具的改进,尼龙细网取代了麻线网,那细如发丝的透明罗网在滇地水域张口以待,鱼们只要进入,无一幸免。拖网渔船代替了小渔船,柴油马达机器动力取代了人工手划。1969年使用三帆风拖网,一对对大船兜起大网,从滇池南北来回拖,专捕油鱼,一天捕二三十吨,十年内油鱼几近绝迹。1970年使用了如迷魂阵似的三层挂网,大中小鱼类一网打尽。1980年又发明朝天笼。

  与此同时,滇池盆地北部大量增加了城市人口,生活污水从明通河、盘龙江、大观河、梁家河条条水道汇入滇池,工业废水,洗矿的富含化学物质的残水从四方流向滇池。人们还尽可能截流本该流入滇池的矿泉水、纯净水、温泉。

  有灵性有生命的滇池终于耐不往了,死亡先从她活泼的子民开始。八十年代的一天,许多死鱼被风浪冲刷到滇池西北岸,沿岸60公分宽的水面一片狼籍,仅山邑村在滇池的网箱养鱼就死了一百多万公斤。在后来的日子里,鱼类不断以死亡来逃离滇池:汪丝、黑鱼、金线鱼、大马鱼、肉花鱼、油鱼、桂花鱼、娃娃鱼、螃蟹、河蚌......整族整族的鱼蚌灭绝了,剩下一些耐污耐毒的鱼类。

  之后,海菜、韭菜草、牛尾巴狗尾巴草都相继死去了。  

  昆明人有个绕不过去的结,这就是滇池。只要说起滇池,就回避不了"围海造田"(昆明人习惯把湖称为"海子")。只要说起"围海造田",就忍不住要叹口气,骂声"狗日的......"  

  昆明城曾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水城,大绿水河、小绿水河、洗马河、通济河、玉带河、明通河、菜海子等河流穿插于道路屋字之间。民居的前门,大街小巷车马往来市井熙攘;民居的后门,舟船穿梭濯水洗衣扳罾摸虾。此等景观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

  在滇池地区,人们向滇池要水源用作灌溉,要土地用作粮田宅基。滇池且拒且退,至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她终于让出了大半个湖盆,从域地一千多平方公里龟缩至三百平方公里,水位下降了约六米多。

  昆明人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围湖造田是极为明火执仗、急功近利的。据《昆明百年》载:"1969年12月,省、市革委决定,以‘围湖造田'为突破口,实现农业大跃进。口号是‘移山填海,围海造田,战天斗地,向滇池要粮'。沿滇池的官渡、西山、呈贡、晋宁等县区开始规模不等的围湖造田。市郊的‘围湖造田'在滇池内湖东南,动员全市机关、企业、部队、学校、农民、城镇居民10余万人参加,投工1138万个,筑成3公里长、底宽30米,堤高6米的大堤,抽水千万方,从西山取土石数百万方,耗资千余万元(不包括劳动力的抽调),历时8个月,围湖面积3万亩,造田6300亩。"

  其后一段时间内,沿湖农民得到上级通知,湖水退到哪里堤就筑到哪里。人们步步紧逼,滇池步步退让。

  二十年后,滇池生态系统崩溃。  

  许多昆明人因为投身于这个轰轰烈烈的愚蠢壮举而追悔莫及。虽然我由于到边疆当知青而暂逃此罪,心里却一样不是滋味--因为我也曾相信过"战天斗地"的豪言壮语,也参与过其他愚蠢的壮举。无论我们是有意策划还是无奈参与,对于后人,如何逃得过那一声责问?无论我们以什么方式表示沉默或逃避,对于不可复原的生态和物种,又如何能有坦然的心态?"伟烈丰功,费尽移山气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孙髯翁面对"五百里滇池"写长联的时候,滇池还是下有"萍天苇地"、上有大雁飞过的清静之地。现在填的填,围的围,没填没围的变成化肥农药污水的下水道。再难见什么"蟹屿螺洲"、"万顷晴沙"了,恐怕只剩下"一枕清霜"、半池酱汤!

  记得小时候,滇池的螺丝还可以凉拌来吃,脆生生的。到八十年代,滇池的鱼,骨头开始变形,市民买鱼,但知出自滇池,多掉头而去。九十年代末,我陪中国探险协会的朋友到滇池打捞抗战时坠入湖中的功勋战斗机,在湖里对坠机检测点进行探摸和局部清淤。湖水混浊不堪,湖边蓝漆一样的"海油子"(蓝藻)散发着浓浓的腥臭。潜水员在水下的可见度是零,上浮时身上沾满许多令人恶心的东西。这时下水真需要献身的勇气。

  我们用滇池的死亡换取经济的发展城市的扩张。

  然而,一座没有滇池的春城还可能是春城吗?一个没有历史,只有流言的城市是无聊的城市;一个没有诗,只有算计的城市是个缺乏灵气的城市。

  我们往往对故土熟视无睹。我们往往习惯于抛弃祖传的遗产去追逐时尚,如同败家子拿紫檀木雕花太师椅去换败絮于其中的水货沙发一样。

  一个诗意盎然个性鲜明的家乡,如何变成一个千篇一律的俗气城市,挤满一拨拨过时的"时尚"残迹--五十年代的烟囱、六十年代的标语、七十年代的积木大板楼、八十年代的瓷砖贴面、九十年代的霓虹灯......如同村姑东施同志梳妆台上随风流行的各种瓶子。

  祈望我的滇池和睡美人不要再遭厄运了吧。

  那年春节,应师友邀请,我在滇池东岸的一个农民度假村里过年。散步时走到湖边,见几位渔民在岸边,用塑料泡沫做的简易漂浮器,在湖里网鱼。我甚感意外,因为我以为滇池怕早已没有鱼了,忙问:"大爹,滇池还有鱼?"

  "有。"

  "可以吃?!"

  "还行吧,"大爹们表情有些尴尬,"当然味道差些。"

  话题自然转到滇池上。他们告诉我,这些年政府花本钱治理,滇池的污染还是有些减缓的。多年不见的狗尾巴草,开始在岸边出现了。它们在污染重的水里活不成,说明水质有改善。

  "海油子也不那么稠了。"他们指着拍打堤岸的湖水说,"其实,如果不多事,莫筑这些石头堤坝,莫填草海,让海油子自自然然打上岸来,沙土过滤,太阳晒干,海油子还会更少。"

  翻阅着这本讲述西山滇池故事的书,我突生一念:其实,书名如果不叫《大佛缘》,可能更好。因为它记述的本来就是关于西山、滇池及其周围小村的普通故事,它让我想念高峣至海口的古步道、西行夷方第一道关口碧鸡关,想念滇池滑嫩的海菜汤、脆生生的凉拌螺丝,想念西山龙门、龙门下的三千三百九十九磴坎......我读着它,再次感受到久违的土地,那种单纯的真诚。


TAG: 滇池 述古 五尺道 西山 行者手记

天曳 引用 删除 天曳   /   2009-08-07 10:49:31
“……邓启耀 | 2009/08/03, 22:57 | IP地址:222.172.242.*
我夜游滇池时有一次仰泳看月亮看迷糊了,等蕃过身船已走远,游着追了一阵,那船却似乎越来越远。突然产生雨果描写海船落水者的恐惧。急忙狂呼,那帮也迷糊了的家伙才想起水里还有人,停了船。那时候,停船或伸手的人,你会记住他一辈子……”

一次yujiang江面上游着,想看云,就翻过身子来“静静”浮在水面上,太阳西下时,云卷云舒速度很慢,但光线急速变化使得云的色相万千……
忽然眼前没有了云,反应:完了,大船底……同时一股力量往水里吸,来不及多想,手向上用力一撑,这时,一个绑了绳子的救生圈已经抛到了身边……
我被绳子拖出来了……
其实,船是停着的,但江水是流动的,而且水流速度不一;其实,原来看的时候距离起码有50米,但我看入迷了;其实,船上的人事先已经大声警告我了,但我“听不到”,耳朵的喧哗,有人声也有水声……
现在仔细想也想不出叫我的人和抛救生圈的人和拉我出来的人的样子,他们都是船民,三五人,站在一旁的小船上,我当时到了能站住脚的地方,只想爬上石头上坐着,腿发软……
后来,无论去到哪里游泳,我都很少浮在水里看云了……
很久不曾回想这一幕了……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