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滇古国的青铜器(五尺道述古6)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7-19 21:13:24 / 个人分类:五尺道述古

·五尺道述古6·

蜀-滇古国青铜器

邓启耀




民间青铜器收藏家收藏的古滇青铜器。传世品,朱丹收藏,邓启荣摄,2008

     我叹服的是,几千年前的古人,如何仅凭手工,就可以做出如此精美的作品!我更迷惑不解的是,从滇到蜀,创造了和中原既有关系,又个性鲜明的青铜文化,它们在这条青铜之路上有什么故事,该如何定位?也许它们彼此走得更远,渊源更早。

        1994年秋,为了给改版为文化人类学和人文地理类型的《山茶》杂志"打版"(拉广告),我和编辑部的同事一起到处寻找既符合办刊宗旨,又愿意做广告的客户。为此我们找到江川县一家村办铜艺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如此精美的青铜和斑铜工艺品,就出自这些普通农民的手。在云南江川县星云湖畔新河嘴村村办铜厂浇铸作坊里,准备了一个多月的几百件"牛虎铜案",将在今晚一次浇铸成型。除了呼呼喷焰的炭火炉之外,所有的人都迸住呼吸,看那耀眼的铜液,怎样在两个壮汉的铁钳控制下,突突地流进砂箱。他们采用的浇铸方法,源于古代脱蜡法浇铸工艺,造型细腻,可以一次成型。

        过水冷却后,几位姑娘将模子夹出,小心地清理砂模,紫红色的牛虎铜案立刻显露出来。灯光折射下,铜器上美丽的斑铜暗纹时隐时现,如同藏进铜器里几缕灿烂的神秘。铜器厂的杨氏兄弟告诉我:"我们村做铜器很有些年头了。这些铜器全部用手工制作,有40多道工艺。"具体什么工艺,他们不肯讲,说是商业秘密。江川只是一处,其实在昆明、会泽、鹤庆等地,传统的制铜工艺还在民间传习,如斑铜、乌金鎏银、仿青铜等工艺。它们成为云南旅游工艺开发的一种特色产品。

        两千多年前,牛虎铜案诞生的场面,或许和今晚相似。离这个村不远的李家山上,出土过一千多件春秋战国时代的青铜器,其中,成为古滇青铜器瑰宝和文化象征的牛虎铜案,就是从这里问世。在滇池边的石寨山,更是出土了包括滇王金印、滇国重器贮贝器、铜鼓、铜编钟在内的大量青铜器,那些带金鞘的剑、珠宝和造型奇异的铜扣饰,代表着一种和中原差异很大的文明。在以滇池为中心的古滇王国统辖区域,相同文化特征的青铜器分布很广,而且数量很大。70年代中,我没事做,独自绕滇池走了一圈。在呈贡一带的村子里,你要是和村民处熟了,他们就会拉开抽屉,拿出一些青铜扣饰来给你瞧。再次的,也会摸出几件锈迹斑斑的箭头残戈。问物从何来,他们说拣的,不小心一锄头就会刨出几个。像这一类文物,民间都有许多收藏。

        古滇青铜器在中国青铜器中独树一帜之处,是大量的写实铸像和社会生活场景。它们就像用青铜铸就的老照片,以图像的形式叙述历史。许多古代社会生活的细节,就是这样具象地展示了的。在云南省博物馆和江川青铜器博物馆,我吃惊地看到,铜贮贝器上的那些青铜小人,居然连头巾的纹理,都铸造得十分清晰。我的朋友朱丹,是云南有名的青铜器收藏家。在他家里,当我亲手握住沉甸甸的青铜剑时,那种感觉和隔着博物馆展柜的玻璃观看文物完全不同。我仔细端详祭祀剑上的裸体男女人物浮雕,拿放大镜反复观摩剑体和扣饰上的纹理,用指头小心地试试王者之剑的锋芒,听空气擦过利刃的声音。这个时候,感觉历史变具体了,具体到我的视觉、听觉和肤觉。此刻我完全忽略了那些史书上留名的王者,只惊叹于铸剑工匠的手艺;我忘了奢华的佩用者,而对沉默的制作者五体投地!一刹那间我对历史、艺术和科技等有了另外的体悟,不再相信现代就一定比过去"先进"的说法。我相信,在一切都可以拷贝的当代,唯有我手里的这些青铜宝器不可复制,它们负载的文化价值更是不可再造。
 

   

民间青铜器收藏家收藏的古滇青铜器。传世品,朱丹收藏,邓启荣摄,2008

 

        有人说,中国不少重大考古发现都伴随着挖掘机的轰鸣,我们有不少古老的历史就在这轰鸣声中永远地消失了。[1]文革中,我曾经听说云南个旧某工地,挖出大量随葬了青铜器的古人遗骸。人们把文物哄抢一空,遗骸扔到河里。据说,有武装人员用卡车拉走了几车青铜器。这些青铜器至今下落不明。在著名的晋宁石寨山、江川李家山遗址,90年代还出现集体盗挖文物的事件。1998年,滇池东岸的羊甫头工地,在推土机推出的一片一万多平方米的荒地上,一大批排列密集的古滇墓葬群被发现。当考古部门赶到时,一千多座多座墓葬已经被破坏了一半。挖掘机的钢爪飞快扫荡着一个又一个的墓葬,工地外守候着数十个文物贩子。在我最后编辑的一期《山茶.人文地理》杂志上,我们悲哀地把一幅在古滇墓葬上留下了挖掘机钢爪痕迹的照片,用为《危在旦夕的古滇墓葬群》一文的题图。[2]

        近半个世纪,在云南保山、丽江、大理、禄丰、昆明、嵩明、澄江、新平、宜良、通海、玉溪、蒙自、个旧、元江、陆良、曲靖、东川、昭通,贵州赫章,四川成都、广汉、绵阳、涪陵、彭县等地,都发现一些青铜器遗址。当我把它们连成线时,如同看到一条与古道重合的青铜之路在延伸。

        我很想知道,这些青铜器在古道上处于什么文化位置。2001年春节,我到古道的另外一端四川省成都市,想去看看大名鼎鼎的三星堆青铜器,那里有一些奇异的青铜面具、大型青铜人头人面像、金杖、金面罩、神树,皆是中国考古前所未见的珍品。在成都,传说中浣绸成锦的锦江,早已没有还愿意下水的蜀女,只有一些彩色瓷砖贴面的建筑生硬地展示"锦"的意象,做出"现代化"的样子。

        约上几位四川同学,我们开车来到广汉县城西约8公里的南兴镇三星村。三星堆遗址淹没在一片菜地里,只有一块碑标示了这个地方的文化意义。

 

三星堆遗址。2001

        三星堆遗址和器物坑是一处以商时期蜀文化遗存为主体的遗址,也是从挖土机下抢救出来的,这是少有的"幸存者"。早在1929年,四川广汉县发现月亮湾遗址,当时就引起很大轰动。30年代和60年代进行过多次发掘,出土大量文物,后来在距月亮湾不远的马牧河南岸三星堆也发现类似遗存。1986年两处埋藏有丰富宝藏的长方形器物坑被意外揭露出来,一时间在国内外又一次引起了轰动。遗址堆积丰富,时间跨度较大,最早可上溯到新石器时代晚期,一直到西周早期这里都有人生息繁衍。遗址发现了大批极具历史价值的遗存,其中最为重要的要数1号和2号祭祀坑。这两坑相距不远,形制相同,皆为规则的长方形竖穴。两坑中都出土了大量精美文物。从发掘情况看,坑内文物的放置有一定的先后次序,如1号坑先放玉石器,然后置入大型青铜器,再倒入烧骨渣,最后放置陶器和铜戈等器物;2号坑则是先放入海贝、玉石礼器、青铜兽面、凤鸟、小型青铜杂件和青铜树等,后埋入大型青铜容器和青铜立人像、头像、人面、树座等,最后再放入象牙。从出土器物的形态看,它们可以划分为不同风格的两个组。一是部分器物具有鲜明的中原商文化风格,主要表现在青铜容器和部分玉器的造型上,在形制和花纹上与中原二里头文化遗址和商文化遗址中出土的同类器物基本一致。这些发现表明,早在二里头文化时期,蜀族就与中原地区有着文化交往,到晚商时期交往更为密切。二是大部分遗物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如两坑皆有的青铜面具、大型青铜人头人面像等,它们是三星堆的标志性形象。学者们普遍认为,三星堆是商代早期蜀国的都城所在地,这两座坑为古代蜀族举行大型礼仪活动后所遗留下来的祭祀坑。[3]

        可是,当与那些青铜眼睛四目对视时,我越发感到茫然了。特别是那些眼睛从眼框里弹跳而出、如同虾蟹眼晴的"纵目"青铜面像,它们让众多考古学家迷惑不解,有人说它们可能是《华阳国志》谈到的蜀人始祖蚕丛,[4]有人甚至说它们与外星人有关。

        我叹服的是,几千年前的古人,如何仅凭手工,就可以做出如此精美的作品!我更迷惑不解的是,从滇到蜀,创造了和中原既有关系,又个性鲜明的青铜文化,它们在这条青铜之路上有什么故事,该如何定位?也许它们彼此走得更远,渊源更早。比如古滇青铜兵器和扣饰的型制,都说和斯基泰文化有关系,但是,它们是如何和遥远北方的斯基泰文化产生关系的呢?那些仅靠双手制作,到现在都难以复制的工艺,那些用双脚跨越大洲的交流,是如何进行的?我想,这些问题,或许正好是一个考古或探险项目的题目。

 


[1]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20世纪中国考古大发现》146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0年。

[2] 斯文:《危在旦夕的古滇墓葬群》,《山茶.人文地理》2000年第一期88-109页。

[3] 参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20世纪中国考古大发现》146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0年。

[4] 《华阳国志》:"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石椁为纵目人冢也。"



2009年07月17日

TAG: 述古 五尺道 行者手记 青铜器 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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