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动武,还有别的路可走(五尺道述古5:青铜之路)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7-11 15:43:39 / 个人分类:五尺道述古

五尺道述古5:青铜之路

除了动武,还有别的路可走

邓启耀


 

不知哪个年代的巨大铁炮扔在路边。
谁知道坐在铁炮上的孩子们,是不是往昔你死我活争斗者的后代呢?

1998,摄于云贵交界处

  

        然而,除了动武,还有别的路可走。这条对中原人来说秘不可通的古道,其实早已走着不同的族群了。我们不妨仔细看看这件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的西汉时期青铜器:

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西汉时期青铜贮贝器,云南省博物馆藏。
自张增祺主编《滇国青铜艺术》205页,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2000。

 

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西汉时期青铜贮贝器局部,云南省博物馆藏。
自张增祺主编《滇国青铜艺术》205页,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2000。

 

        在这件被考古学家命名为"纳贡"的贮贝器盖面边缘上,走着一些赶马背筐,装束各异的人。有的高鼻深目、扎华丽大包头穿长袍,有的束巾穿宽袖深衣,有的被发左衽,也有的椎髻披毡,他们或牵马,或赶牛,或背筐(背法和现在云南少数民族一样:用宽带顶在额头),计有人物17个,按发型和服饰分为7组,显然是族属不一的人群。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谁?是向滇王纳贡的各国使者,还是往来于古道上的异域客商?如果减少一点习惯的自我中心心态,答案不一定是居高临下的“ 纳贡”,而或许会是后者——做生意的不同族群,因为同样地走着的,也有滇人。他们铜剑在腰而神态安然,在同一个环形的路上走着,既无前后,也不分主次,彼此之间互为对象。

        包括滇人在内的7种族群人物的形象,既已如此鲜活的铸在青铜器上,说明当时的经济文化交流活动,是连铸铜工匠都习以为常的事。来几个高鼻蓝眼、奇装异服的客商,滇人还不至于像两千年后那么群起围观,大惊小怪。

        尽管史书里难得找到更详细的记载,但交流肯定是存在的,而且早于汉武帝"注意"之前。有研究介绍,在对商周青铜器的分析中,考古学家赫然发现铸造大鼎的铜和锡可能来自云南。中国科技大学钱临照教授分析河南安阳商代妇好墓青铜器后认为,"妇好墓部分青铜器的矿料不是产自中原,而是来自云南某地。"[1]哪个"某地"呢?云南省博物馆考古学家张增祺估计是来自东川一带。[2]我不由自主联想起前面我们刚刚"走"过的滇东北荒凉山岭,那些散布在"五尺道"、"灵关道"之间,几千年来被过度开发的铜山,令淘金者想入非非的"金江",以及数不清的被叫做"铜厂"、"老厂"和"铜都"的地名。《华阳国志·南中志》载:"堂琅县(今云南会泽县),因山而名,出银、铅、白铜、杂药、有堂琅附子"。乾隆《东川府志》亦述:"滇池多产铜,而东郡、汤丹两大厂所产甲于诸郡。"[3]有学者认为,古代云南铜的开采和冶炼技术早于一般地区的青铜时代,并且延续很久。在曲靖市珠街八塔台发现的春秋至战国以及沿袭到明清的层层迭压的墓葬群中,出土各种文物1000余件,其中"鼎立鼓群"的现象引人注目:铜鼓与陶鼎在同一类墓葬中出现。这种"鼎立鼓群"的现象,说明中原的"鼎"与西南少数民族的"铜鼓",在这里受到同样的重视,而且在这个古代交通要道上不同文化早有交融。[4]据李晓岑所做的同位素测定,"云南矿质(来自永善、巧家、昭通一带地区)在商代中原青铜器中广泛存在,西周和东周时这种云南矿质逐渐减少,东周以后则完全消失。说明商周时期云南矿产曾大规模地运到中原地区。"(李晓岑,1994:77-78)[5]

        怎么运呢?云南铜、锡和青铜器的几个主要产地都在长江、珠江上游流域或附近,水运方便,又和"五尺道"、"灵关道"等古道多有连接,串连起一系列和矿冶、贸易、铜运相关的矿区、客栈、会馆和商城,如东川、会泽、巧家、昭通、永善、澄江、江川、弥勒、蒙自、个旧等,都有许多这样的地方。或许我们还应该注意这样一个情况:云南铜都东川和锡都个旧,几乎要被珠江连起来了。铜和锡的交熔,正是青铜文化诞生的基本条件。

        至于运铜的路线,需与国道的修筑联系起来谈。我们知道在秦统一中国前后,就有李冰父子用积薪焚石、浇水爆裂的办法,在岩石上开凿从成都到宜宾(僰道)的事。其后常頞接手,从宜宾经高县进入云南盐津、昭通、镇雄,再折进贵州毕节、威宁、赫章,最后重入云南宣威,抵曲靖,全程近一千公里。这一线山高水险,开凿不易,只能把路修到五尺宽的样子,这在当时已经很不容易了。秦始皇当时大工程开得真不少,北修长城南筑路,够忙的。修长城是为了阻挡,筑路则应该是为了通达。"南蛮"有什么宝贝值得秦始皇花那么大力气来"通达"呢?我猜十有八九和那些铸鼎铸钱铸兵器的战略物资有关系吧。朱提(昭通)堂琅(会泽)一带的银和铜久负盛名,秦始皇不会不知道。这些宝物,在他之前和之后,都是被放在国家战略物资的高度来考虑的。"朱提银"是当时著名的硬通货,时有"汉嘉金,朱提银"之说,同样重量的银,朱提银比其他银要贵百分之五十以上。[6]汉武帝当时已经对铜货币进行集权,铸币权收归朝廷,私铸盗铸者严刑峻罚。[7]如铸兵器,更是禁忌。所以,在对付北方匈奴已经很忙的情况下,汉武帝为了"开南",不惜还搞些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恐怕目的亦在于此。在冷兵器时代,掌握矿产控制权力和矿冶制造技术的人就是掌握国家军事命脉的老大。

        滇川黔一带的路,有水路和陆路两种。水路可借长江上游金沙江和珠江上游南盘江北盘江之利。在水流平缓的流域,水运是最省事也最便宜的方式。但云贵高原江河水流湍急,落差比较大,不能全靠水运。所以,陆运在高原地区必不可少,骑马步行、人背马驮,还是古道延续千年的方式。三国时诸葛亮南征,是先走水路,再多路陆行,最终在滇池和盘江上游演绎了"七擒孟获"的故事。由此说来,汉武帝操演水军,可能也是因为有一部分路程需要走水路,而不是误传的要在滇池上和滇王打水战。

        吴其睿《滇南矿厂图略》[8]描绘了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初云南采矿、炼铜和运输的情况:

经过选矿、运矿和洗矿,把洗好的精矿转给炉号冶炼,然后冶炼。
铜炼出后,经过官府课税,再由人背马驮运往各地铸钱和制作铜器。
陈吕范等著:《云南冶金史》扉页图片。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

        关于铜的运输线路及其规模,我们或许可以参考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京铜运输"的情况:"国家向来铜运采之外洋,今则采滇省,又推滇之东郡是供。虽其间水运陆运几费经营,而乘便制宜实为经运之模,且额运源源有盈......"(《东川府志》卷十二·铜运)[9]。每年运往京城的铜,额定数为三百一十六万五千七百二十斤[10],会泽县城因而被冠以"万里京运第一城"。[11]后来翻了一倍,达633万斤,道路也从原来走威宁一线改为多线分运。其中陆路有几条:一由东川汤丹厂运寻甸至威宁,转镇雄、南广到泸州;一由东川运鲁甸交昭通,由大关陆运交泸州。水路方面,一自昭通府北境盐井渡以抵川江;一自永善黄草坪以抵副官村,与四川马湖府川江汇合。[12]从后人根据京铜运输情况绘制的地图看,京铜运输路线和秦汉时的"五尺道",走势大致相似,有许多路段是重合的。

        实际的路当然不会那么直。从高原到盆地,地理差异极大,道路险峻。《华阳国志.行人歌》道: 

        犹溪赤木,盘蛇七曲。

        盘羊乌栊,气与天通。

        看都濩泚,住柱呼咿。

        庲降贾子,左担七里。

 

        犹溪、赤木河水如盘蛇七曲,乌栊山的羊肠小道气与天通,这路看看都淌汗,背夫用"打杵"撑着背筐呼咿直喘,庲降的客商在狭窄栈道连肩都换不了,一口气得用左肩挑担走七里。《行人歌》为什么特别强调"左肩"?因为右肩应该是靠山崖的那边,挑担容易碰擦。反过来说,如果回程还挑担,就得"右肩七里"了。都得单肩走全程!那样的栈道我走过,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绝壁,不宜挑担,挑了就不能换肩。我没挑担,只背了个包,那包都不能背挎朝靠崖壁的一边。不小心碰擦一下,可能就会把人弹下悬崖。所以山民习惯用背的方式,那样不占太多空间;马也不能用上架的硬驮,以免增加面积增加和山崖碰擦的几率。

        走在滇川黔一带的路上,我常会这样想:古人打仗做生意,还真不容易,要走那么难走的路。

在这样的路上挑担,还真只能单肩走全程。
过去背夫赶马人讨生活的生死线,现在成为旅游区游客体验惊险的景点。
贵州马岭河峡谷,1998

滇黔交界处的人行便桥。 
贵州马岭河峡谷上的公路桥,1998

 

        在云南和贵州交界的曲靖、富源和兴义,我们体会过一小段古道。云南曲靖地区富源县胜境关,号称"入滇第一门户"。进入小镇就像进入一页历史。翻新的胜境关门楼,如同一个立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一个导游,提醒人们注意:这里就是秦汉时期中原和古滇连接的交界点了。顺路进去,门楼里边是一个像村又像镇的地方,建在山头上,小街沿古道延伸,直达山后的城楼。五尺宽的路用毛石铺了,弯弯曲曲斑斑驳驳就像一条蛇,石块高低不平,被人马用脚磨得光滑如蛇鳞。这是一条会繁殖的蛇,几十里衍生一个村,一个镇,或一座城,正好是马帮走一天的路程。这些客栈式的村镇和小城,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沿路而建的。路从它们的中间穿过,两边是民房,兼做一些生意。临街的窗户一般都很大,用土坯、石块和木板搭成柜台,可以向路过的赶马人展示行旅常用货物,或者在屋里支锅摆桌,供应饭菜。如果门户开得稍大,可以出入马匹并且里面有院子的,多半是客栈或马店。不知哪个年代的古式铁炮扔在路边,成为顽童的坐骑。小街上随处可见一些苍老的木制大车,连车轮都是木头做的。但这车只可以在扩修了道路的小镇和新公路上走,要走五尺道就嫌太宽,太"奢华"了。古道坡陡弯急、坑坑洼洼的毛石路,走得人和马,走不得车。

    胜境关小镇的木轮车,远处是胜境关的门楼。1998

不知哪个年代的巨大铁炮扔在路边。1998

 

        从胜境关出去是贵州兴义,兴义的马岭河峡谷如今已经成为旅游景点。"盘蛇七曲"的马岭河,成为喜欢漂流的游客体验惊险的固定节目。峡谷里的羊肠小道依然气与天通,但甩着两手走在峡谷两侧悬崖的栈道上,虽然胆小的人还会"看都濩泚",却不必"左担七里"、"住柱呼咿"了。

 

[1] 郭笑笙:《海门口的秘密》,云南日报网http://yixiu.book.topzj.com/modern/tid-44927.html

[2] 郭笑笙:《海门口的秘密》,云南日报网http://yixiu.book.topzj.com/modern/tid-44927.html

[3] 《东川府志》(乾隆)善本(卷十一·厂课),现藏于会泽县图书馆。关于《东川府志》版本的研究,可参见:卞伯泽(编著),《会泽揽胜》255页,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2。

[4] 范建华等著:《爨文化史》20页,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

[5]李晓岑:《滇东北:中国冶金之发源地》77-83页,昆明:《云南社会科学》,1994年第3期。

[6] 《汉书·食货志》:"银货二品:朱提银,重八两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它银一流直一千。"

[7] 陈本明:《朱提文化论》,59页。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

[8]  自云南大学历史系、云南省历史研究所云南地方史研究室编,陈吕范等著:《云南冶金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

[9] 《东川府志》(乾隆)(卷十二·铜运),

[10] 《东川府志》(乾隆),卷十一·厂课。

[11] 以上参见刘翀:《云南省会泽县民间斑铜手工艺的传习与变迁》15-20页,中山大学硕士论文,2005。

[12] 曹吟葵:《昭通经济开发简史》,昭通地区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编:《朱提文化研究论丛》60-61页。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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