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洞:泸沽湖叙事(11)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17 22:27:35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女神洞:泸沽湖叙事(11)

邓启耀

        置于女神“洞”里的阳具万古不变地坚挺着,指向暧昧的虚空。人在其中游动,带进光,带进梦想。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白线,把分离的山洞(阴)和石笋(阳)、愿望和事实连接起来,天造地设地感应阴阳。人们进入女神玄门,在与外界日常状态的暂时隔绝里忽如处于母体中的混沌情境,一种延续千百年的设问和游戏,通过神授人为的祭祀接受暗示并仪式化地传了下去:我是谁?我从哪里出?我和谁命运相连?……

 

    1981年2月,狮子山西侧

    狮子山上崖洞很多,它们藏着摩梭人无数私隐的秘密。

    在狮子山脚的村子调查时听说附近的山上有女神洞,村民有求育的就到洞里祭祀。这话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和二车说想去看看。二车说怕你们走不起,城里学生走不惯山路。

    “从山脚到山洞要走多少时间?”

    “我们走半小时,你们怕要一个小时。上山危险,山上猴子淘气,见人就扔石头,引起崖壁间碎石乱滚。前几天,还打死了一个上山拾柴的女人呢。”

    几天后,我在山脚下的几个村子已经走的很熟,也问清了山洞大致的方位。一天下午,闲来无事,我便约了两个伴,从狮子山西部上山了。攀上有草和小树的斜坡,迎面竖立着一堵陡直的峭壁。我们沿着峭壁往南走,边走边往山顶看,提防那些扔石头的猴子。但我们很快就扭酸了脖子,再说关照脚下的路比看猴子要紧,因为摔下山比被猴子击中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路的确很不好走,有的地段基本就是在倾斜的碎石滩上爬行。摩擦得圆溜溜的小石头在脚下滑动,人也仿佛会跟着它们下滑。而这时你还不能慢下来等它们停止滑动——滑下去已经不算事了,要紧的是别有东西从头上滑下来。我们不由自主马上想到那些猴子——只要它们有谁在上面扔一个石头,就会带起一批飞石。

    倒是风景实在养眼。永宁坝子整个呈现在面前,我们去过的村子历历在目。那些和格姆女神有过关系的男神小山们(难怪这里的人们以母为大:大树称母树,小树叫公树;粗柱是女柱,细一些的就是男柱。。……),也依民间传说叙述的那样摆出万年不变的神话化姿势。

    已经攀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预期中的山洞,左侧的石壁却是越来越少了,群山也越来越低。山风渐渐大起来,在石壁上拉出呼呼的哨音。我们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全都不再说话,眼睛盯住前方那片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开阔的蓝色。

    当最后一堵崖壁像大幕一样终于完全拉开,移到身后时,我们登上一处绝壁。

    除了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叹,我们全都哑口无言。

    没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我们此刻的感受。

    绝壁上是天,湛蓝无限;绝壁下是泸沽湖,无限湛蓝。

    有风吹过,湖面波纹立刻随风的走向,呈现交响曲般起伏、舒展、流转的韵律,斜射的阳光把风影和云影在湖面上幻为离奇的镜像。

    据说这是女神的镜子。

    女神每天面对,难怪她如此高傲。

    那天我们没有找到女神洞,还差点没赶在天黑前下山。

    回到山下村子里,就着油灯在摩梭人家吃着香喷喷的猪膘肉和玉米饭,觉得幸福无比。老乡知道我们到达了什么地方,告诉说,我们过低估计了自己的登山能力,其实比预定时间提前经过了那个山洞。这话使我们信心大增,决定再去一次。我们觉得最值的,是这次“失误”让我们有幸看到了女神的泸沽湖——从女神的角度看到了泸沽湖。

    第二天,我们再登狮子山。按摩梭朋友的指点,准备了一些松明。

    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山洞。洞里十分黑暗,需要点燃松明才能行进。前洞不大,有几个小的钟乳石,这可能便是人们谈到的生殖崇拜象形物了。石柱上放置有火柴盒大小的脱模泥塑佛像,即藏传佛教信徒常用的“擦擦”,旁边蜡迹斑斑。据说,凡有不育,摩梭人便会到这些山洞里来,在达巴(巫师)指导下祭祀山神,拉起裙子在钟乳石上坐一坐,或喝几口钟乳石上滴下的水,回家后再行房事,即可怀孕。

    同伴发现一条狭窄的横缝,刚好够一个人钻过。在下面时,我们已被告知,钻过这条石缝可以到达一个更大的厅,里面的钟乳石更多。石缝间的石头被磨擦得有些光滑,看来钻进去的人不在少数。用松明照照,深不可测。有人试了一下,拿不准还要匍匐行进多久,退回来。大家下意识地离那石缝远几步,仿佛它会变成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就合上去的大嘴一样。犹豫了一阵,大家还是对石缝那边未知的黑暗心中无数。反正它和咱这些与当下生殖不搭边的毛头伙子无关——我们自我安慰着,避开“深入考察”的话题,退出山洞,发现每个人都被松明的黑烟熏成了花脸。

 

2000年7月,狮子山东南侧

    听说小落水附近的山上有一个“女神洞”,求育的人挺多,便想去看看,弥补20年前知难而退的遗憾。

    同行的有宋兆麟老师和他的研究生。乘三轮“摩的”沿公路行至小落水,须弃车登山。问老乡,说要走3个小时。抬头看山,坡很陡。宋老师年纪大,腿脚又受过伤,大家不主张他去,便留在村里做些访谈。我和他的学生一起登山。由于山高路远怕找不到山洞,我们聘请了一位摩梭向导带路。

    我们的向导名叫争翁基,他说,近年来旅游的多了,也有一些人会想去看看女神洞,给他们做向导,收点辛苦费。

    路果然很不好走,坡度大,很多地方在岩石和灌木间直上直下。山上小岔路不少,要没有向导,还真不容易找。

    爬到山崖下一处开阔的灌木坡地,大家都累了,坐下来歇息。争翁基说,以前我们是不敢在这里歇脚的。凉山的彝人经常埋伏在这里,一抢了人,翻过山崖,就拿他莫奈何了。

    歇不了多会,山风开始把汗津津的衣服凉嗖嗖地贴在背上,赶忙起来走,免得生病。

    埋头走了约莫3小时,争翁基说声“到了”,顺他所指抬起头,见山洞藏在岩石和树丛中,有风马旗在洞口飘动。从一个独木梯爬上去,才是入洞之途。洞口崖壁上涂满无聊的汉字,均是游客到此一游的留名。突然见到熟人的名字,没想到学者也会落此“留芳”俗套,不免脸红。幸而同行者并不注意,争先往山洞里钻,正好掩过。


神山上的溶洞,是当地人求育的地方。

 

    进了洞,还得从钟乳石中寻找攀登的路,如同洞穴探险。洞里虽然黑,但借着手电筒的光,依稀能看个大概。这是人来得很多的山洞,入洞路径的石头被踏得没有了棱角,特别是那些不知是天成的还是人为、长得极像男性生殖器的钟乳石石笋,“龟头”部位油润光滑,显然是经过上百年的抚摸了!在它们旁边大多有一滩蜡迹或一盏泥陶灯盏,说明它们是享受供奉的灵物。而山洞顶部下垂的钟乳石,则挂着缕缕白线。争翁基告诉我们,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育或希望结缘的人们点松明或蜡烛进入山洞,焚柏香,手摸肖似阳具的钟乳石石笋,举行祭祀仪式和祈祷;或向悬空的钟乳石抛出白线,看自己的“缘分”将和谁连在一起(图108.石钟乳上的白线)。


石钟乳犹如男性生殖器,人们在石钟乳上牵线或让女人
在石钟乳上坐一坐,喝一口上面积留的水,据说就会生育了。

     有一刻女神洞突然很安静。争翁基点燃了蜡烛,烛光使白线在黑暗中拉出几道柔和的弧形。置于女神“洞”里的阳具万古不变地坚挺着,指向暧昧的虚空。人在其中游动,带进光,带进梦想。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白线,把分离的山洞(阴)和石笋(阳)、愿望和事实连接起来,天造地设地感应阴阳。人们进入女神玄门,在与外界日常状态的暂时隔绝里忽如处于母体中的混沌情境,一种延续千百年的设问和游戏,通过神授人为的祭祀接受暗示并仪式化地传了下去:我是谁?我从哪里出?我和谁命运相连?。。……

2008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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