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树:泸沽湖叙事(9)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10 23:57:50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女树:泸沽湖叙事(9)

邓启耀

 

     在这棵大树上,我突然体悟到人与草木通灵的某种境界。
我明白,人们永远无法只把草木看作草木。一种精神性的东西,
不可避免的会连在人与自然之间,无论它是宗教,是艺术,还是科学。

 

1996年6月,泸沽湖

     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是把青山、树木与民族的根骨联系在一起的。出于尊崇女性的母系大家庭的习惯,他们把大树尊为“女树”,把小树昵称为“男树”。每年4月至8月是封山期,他们要派专人轮流护山,祭祀山神,严禁砍伐树木和做任何对山神不恭的事。所以,尽管摩梭人的木楞房一间正房要用去700多株树木,但永宁一带的森林覆盖率一直很高。摩梭老人告诉我,由于林子密,山珍很多,像香菇、松茸、木耳,随采随有;山里还有各种名贵药材,如乌头草,唯狮子山采的药性大,拿去闹野鸭,厉害很很。奇花异草也多。有个老头挖到过一种草药,花开像南瓜,根在石缝里,根像瓜,里面有瓜子。他不知是什么,拿去卖,有识货的,抢起就跑。后来几次政治运动和掠夺性大砍伐之后,泸沽湖畔的原始森林迅速消失。山里的那些东西也毁的厉害,比如野生牡丹,过去满山都是,现在哪里见得着,被收丹皮的连根根都挖了。如今,统计表上的永宁坝子林地的覆盖率虽在70%左右,但次生林多,已很难对雨水和气候产生有效的调节作用。当地人回忆起诸如砍树大炼钢铁之类的数次愚昧的壮举,无不感叹不已。

     前面我们曾谈到洛克博士的故事。他和阿云山总管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并为此在黑瓦峨岛上种植了一棵尤加利树。阿云山总管去世后,洛克在树上刻下了那首纪念友人的英文诗。然而,这棵树在“文革”时,也被红卫兵砍倒了。在人定胜天、移山填海的时代,树算什么?何况在它身上还刻有“美帝国主义文化特务”的诗句。

     我到岛上寻访这段往事,哪里还有大树的踪迹?大树倒了,只有大树的传说在怀旧者中间流传。

     谁会为一棵树举行葬礼?

     但我确实见过一棵大树的葬礼。它已经立了几百年,周围的树早被烧荒的烈火吞没,只有它仍立在一片旷野上,没人敢动它。即使是60年代的大灾荒、70年代的“大革命”、80年代的“大包干”,也没有人敢动它。因为在当地人心目中,它是一棵神树,它的每片叶子都记着天神的密语,只有祭司能够读懂它。

     可是,90年代的一个春日,它倒下了。因为人们认为,神话时代已经结束,发展经济才是当务之急。有人开价2500元,它便被卖了。砍它的那天,寨老和祭司都来了,带来了一只红公鸡。他们请求树灵离开大树,然后抡起斧子。

     老树一言不发,只对利斧投下几片树叶,缓缓落在干焦的土地上。

     按当地的禁忌,既开始砍就不能停下。于是三条赤着上身的壮汉围紧大树,抡开三把利斧。斧声催命般响得让人心悸。

     突然,它的腹腔激射出一股发红的液体,刹时便喷溅成一片吓人的红雾,在阳光下幻出一道血虹。

     砍树人见鬼一般丢下斧头跑开,围在后面的祭司和村民早已端平猎枪和弩弓,一边喊叫,一边连连向大树开火。他们说树上还有“灵”附着,要把它撵走。在刺耳的枪声和弥漫的火药烟雾中,大树寂然倒下。

     祭司和寨老用鸡血和红土抹在它的创口上,向它祈祷;他们忙忙碌碌地看树皮卦、树叶卦和鸡骨卦,对它絮絮叨叨。

     在这棵大树上,我突然体悟到人与草木通灵的某种境界。我明白,人们永远无法只把草木看作草木。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不可避免的会连在人与自然之间,无论它是宗教,是艺术,还是科学。

     我又一次来到泸沽湖,那是暴雨刚过的白昼。泸沽湖在水墨般浓重的雨云间透出一角蓝色。湖边新栽松树的针叶上,清亮的水珠反射着这份纯净。但我在湖边看到一圈浊红,像一道血虹勒住蓝色的湖。这是暴雨从远山冲下来的红泥巴水,它说明有许多山已经没有草木。青山露出血红的创口,暴雨把红土冲到湖中,像赤练蛇一样逶迤在湖边。我再度想起那条传说中的巨蛇,想起那棵有灵性的大树。我觉得,泸沽湖边的这条浊红,正以同样的方式,在警告我们。

 

2000年7月,泸沽湖北岸

     我把与喇应祥老人的谈话和大家交流了,我觉得我遇到了一位睿智的老人,他会让我们懂得很多东西。宋老师研究生对此很感兴趣,于是我们打着手电,再次到老人的家里做客。

     老人的家也是传统的木楞房四合院,家里每间屋都装了很亮的电灯,屋子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作为舅舅,他端坐在上,慢慢喝着外甥女献上的酥油茶。我们自然沾光,每人得了一碗。

     聊了一会,话头还是回到泸沽湖的生态问题上。

     “保护生态,过去用什么办法?有什么传统?”

     “过去,有两种力量可以保护生态。一种是土司的行政力量和已成规矩的乡规民约。那时候,山林土地都是土司家的,没有土司的批准,谁也不许砍一棵树,更不能随随便便去开荒。要用木料,也不得在人居周围砍,只能去高山上,抽捡着间伐,哪儿敢一片山的剃光。每个村都有村管的草坝子,牛羊就放在那儿。每天清早,太阳使霜不那么扎人了,村里专门的放牧老人和娃娃,发声吆喝,家家都把厩门打开,牛羊成群结队聚到一起,到草坪里吃草。草坪里满是山楂树和刺柏。小时候放牛,每天都把野果吃个够。吃烦了,就用果子打仗玩。”

     “还有一种力量是信仰的力量。摩梭人相信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丹顶鹤是圣鸟,天鹅的一千年寿岁是天神给的,人不能随意去损减;狗和人换过寿岁,有恩于人,所以人要敬狗;连蛇你都不能伤,不然会有许多怪事发生……龙潭、坟山、风水树和定庚树(生娃儿时选的树,请达巴和喇嘛念经,花花绿绿装饰起)、神坛和神林,一个指头都不能动。后来信佛教,更不许伤生,连虫子的命,你都不能小瞧。现在的人科学知识懂得多,好的当不好的,不好的当好的。破四旧,什么神树神鸟,统统砍光杀光,作孽呀!砍的时候不相信会有报应,一代人还没过完,报应就来了。发大水、泥石流、江河断流、干旱、物种消失、怪病,什么都来了!”


        雨稍微下大一点,山上的泥沙夹带着石头就冲下来了,以致需要石头建房的人,
一下过大雨,便都纷纷到沟渠里捡石头——托泥石流的”福“!


汇入蓝色泸沽湖的浊流

 

     “您看现在这些力量——我指的是传统的力量——还有作用吗?”

     “过去老百姓很听话,现在不行了,各人想各人的事。有北京客人说应该恢复土司制度,这是废话,不可能也不应该的。要人听你的话,关键是要让人明白,这和自己的利益联系着呢。比如承包荒山,政策稳定,慢慢就见好处了,老百姓很积极,借钱都搞。绿化搞好,不说脱贫致富,光这满山的树,对人的健康长寿就有利。不过,光有好心不够,还得有好办法。比如我们摩梭的木楞房很要些木料,森林禁伐后,盖房子的木料咋办?还有烧柴问题,每家每年烧几车,一家有一人要花半年的时间在打柴上。以后能否烧煤和电?我在内地见过,一根火柴可以点燃蜂窝煤。只是得有个前提:老百姓不能太穷,买不起;另外从没烧过,可能难。今年盐源县政府为搞好泸沽湖沿岸的卫生,要求农户厩养牲口,不准再在湖边放猪。这是好事,但中间缺了一个环节——没考虑饲料问题。关养?每户二三十头猪,哪有那么多饲料?哪儿能找那么多草?关养,猪肉也不好吃了。因为传统的办法是先放敞猪,催架子,让它们在野外活动够,吃个半饱,长够一定的时间,以后再关起来催膘,这样肉才香。用人工饲料,像庄稼抹生长素一样,快是快,一泡水,没什么吃场。就像城里的那些崴货,猪肉有激素,瓜儿抹生长素,米也不香。再说关养,卫生问题我看也没解决。”

     “在大嘴村,我见有许多臭水沟从农家引到湖边,它们的源头,就是猪厩。”


        在沿湖的村庄,有许多这样的黑色沟道从各户人家缓缓流出,
不为人察觉地汇入目前还是蓝色的泸沽湖。


     “是啊,行政的力量作用不大,和管理跟不上有关。光发文件不够,还应该来看看,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不能在墙上巴一个通告就了事,也不管你懂不懂。政府的宣传没到家喻户晓,比如没开海就捕鱼有什么危害,资源费怎么收,收到哪里去了,你如果明明白白,老百始再苯,也能懂。你不说清楚,别人就误传,比如传说小银鱼值钱,很多人不等开海就去偷捕,乱了套。保护生态要斗硬,每天都来检查,他却是一二十天才来一次,来了就猛罚一气,没收鱼网。你要真封海,就等开海后再还,他不,一张网一百元,交了就还。三百多张网,多少钱?发票也不开。是进国库还是他几个拿去打麻将了,天知道!老百姓堤外损失堤内补,捕得更猛。8月5号才开海,还差快一个月,你看每天早上谁家不在湖里忙?连镇长家都一样照捕不误。你办事不认真,不公道,老百姓也就油了,你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人’话不听,‘神’话听不听?”我问。

     “对菩萨,我们都敬尤着呢。你看这边山坡,林子黑黑的那处,就是坟山。文化大革命也没把它们砍掉,因为连造反派心里都虚着些。贫下中农还说得起话的,他家后面的风水林子也可以保住。现在重视传统,一些习惯慢慢恢复了。每家都在山上选一个地方,种点树,挂些经幡,每天早上去敬敬山神,点柏香,献净水,晚上把净水倒在树根根下;初一十五要转山,什么山都可以转,沿路烧香,挂经幡。老百姓用来做神山的地方,已经长起了五六米高的树子,一陇一陇的,挂满风马旗。有了林子,野鸡、画眉开始多起来。在神山是不准动杀心的,所以它们没人敢打。水塘称为龙潭,也不能乱动,因为有龙潭的地方树木好。由于信教不伤生,可能保留下一些宝贵的物种,像我跟你说过的那种长角的蛇。”

     我说:“看来,在保护生态方面,传统民族文化还是有影响力的。不知道年轻人是不是也这样看?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恢复了传统就可以解决问题?事实上有些东西是恢复不了的,比如您说的土司制度;有些道理也不是借鬼神之力便能让人信服的,现在的年轻人就多半不信这些。所以,除了借助神力,有没有可能借助人力或怎样借助人力;或者说,传统民族文化,怎样和现代文化、现代生态及现代经济结合并协调发展?”

     喇应祥老人回答:“你问得很实在。你看泸沽湖团转,旅游搞得好的,山林就好。为什么?因为老百姓见到效益。各家各户,贷点款给他发展,有条件一天接待十个八个,有效益,老百姓对生态对文化都会更关心。”

     我说:“摩梭文化也是处在历史中的文化。在土司时代,由于山林极端私有化,加上政教合一的力量,山林确是没人敢动;解放后几次运动,砸烂私有制,也砸烂传统,一切都变成‘大家‘的了,都放在大锅里搅,又没立好规矩,不断乱套,山林毁灭很快;现在考虑国情人性,土地山林承包,相对私有,就爱惜得多,加上要搞旅游,风光好不好,成为重要的资本,于是生态再度被重视。看来,摩梭文化有没有可能在现代继续发挥作用,除了精神的因素,还有利益的因素也起着决定的作用。也就是说,传统的形成及生态的状况,既与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相关,更与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经济利益相关。”

     老人说:“是这样。如果大家明白自己的利益在哪里,就不会乱来。过去说是‘公有的’。那‘公家‘是谁?老百姓只看得见一些陌生人,一山一山砍光,一车一车拉走,也不说个明白。好嘛,公家就是大家,那就‘大家拿’嘛。林业部门和地方争着砍,政府和老百姓争着砍,你林子再多,耐得住这样的砍?!所以有现在的全面禁伐,谁也不许砍。盐源县的一个领导说,县里不能砍树之后,财政缺口近两千万。”

     “不让砍树,钱哪里来?一种是换做法,比如搞旅游,落水那边很见效的,很多人家都发了;还有一种是换吃法,过去是砍树吃木头财政,现在要改为种树吃木头财政。要赶紧在泸沽湖周边搞好荒山绿化,种一些耐干的、速生的草和树,先堵住水土流失。有青山绿水,加上我们特有的民族文化,就有了搞旅游的资本。有些树种是很好的,如青刺果树,它不怕干旱,能长二三米高,果子的油可以吃,也可以做药和化妆品。还可种一些速生树,像棠梨树、毕南子等,以及一些薪炭林。这里的条件,按理可以长。当然,这要承包制才行。种树收效不那么快,要有稳定和发展的足够时间。”

     “过去,是土司说什么,大家听什么;后来,是领导说什么,大家听什么;现在,是老板说什么,大家听什么,来个大老板,就都望着他。这都不好。老百姓没直接参与,凡事说不上话,他就不关心。所以,要管好生态,一定要老百姓参与管理。像村民自治一样,组织一个班子,民间性的,但有权威的。每个村,最好每户人家,都有代表参与。共同立法(乡规民约),共同遵守,共同监督,共同受益。”

     和这样的长者一起喝茶,是一种享受。他会教给很多在学校里没有的东西:丰富的乡土知识、豁达的人生态度、对自然的敬畏……

 

 2008年0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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