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适合神居住的地方：泸沽湖叙事(4)

一个适合神居住的地方（泸沽湖叙事4）

 邓启耀

    无论怎么样，一个地方成为一个四处漫游的学者生命经历中的一部分，一个外来的学者成为当地人生活和传说的一部分，对于这个地方和这个学者来说，都是一种幸运。

穿藏式服装的约瑟夫·洛克。
他1922年来到丽江泸沽湖一带，在那里停留了27年。洛克摄

 在泸沽湖用飞机制造神话的洛克，最终自己融进了另一个神话。
图为停在丽江的飞机。洛克摄

坐在黑瓦峨岛上别墅观景亭子前的洛克，
独自享受着那个时代难得的宁静。洛克摄

    考察途中的洛克和当地少数民族随行人员。洛克摄

     永宁故总管阿云山。他是忽必烈于公元1253年留下来管理永宁的一个官员的后裔。
他抱着他最后生的一个儿子，这个儿子1931年被确认为活佛。洛克摄

     其实黑瓦峨岛是一个美得无法形容的小岛。不仅美，它还是许多事件或传说的发源地：永宁总管阿云山在岛上建了别墅，娶了落水下村的平民女做了夫人；摩梭唯一的活佛罗桑益世诞生在岛上；活佛诞生时霞光映湖，巨龙绕岛；岛上埋藏有超过100驮的金银财宝（所以这个岛又叫"金银岛"）；行侠仗义的阿云山总管在岛上广纳四方宾客，一时间小岛成为这一带各方权贵议事的中心......[1]

      "洛克博士也在这里住了很久呢。"一个在湖边放猪的摩梭老人对我说。

     1981年，"博士"这个词，在中国还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字眼。甚至在刚刚恢复高考不久的大学里，也很少听到有人提及"博士"这玩意儿。所以，当我在离省城昆明近千公里的泸沽湖边，听放猪的摩梭老人指着湖中一个小岛提到"洛克博士"的时候，竟以为他是用摩梭话讲另外的什么东西，没有在意。

     哪里想到，我已走进了一段传说。

     若干年后，我到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从事专业民族学研究，偶然在尘封的书架上寻到两册封面上写着"内部资料，供批判参考"的油印本《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2]读到作者有关泸沽湖的文字，才忽然明白，泸沽湖边那些摩梭老人提到的"洛克博士"，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巴文化研究专家约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博士[3]。

     80年前，这个人就进入了泸沽湖的传说。他在此留驻多年，以致自己也成了传说的一部分。

     约瑟夫.洛克是个漫游者，他的一生似乎就是为漫游而设计的，他的生活方式也和漫游密切相关。另一位著名的漫游者埃德加·斯诺在从云南赴缅甸的过程中，曾搭洛克的顺风马帮，同行过昆明至大理的一段路。他在《西行漫记》里这样谈及洛克："洛克习惯于野外生活，他有种种巧妙的设备，可以帮助一个孤寂的漫游者忘却自己已经远离家室，远离亲人，远离美味佳肴。他有许多天才的发明，如折叠椅、折叠桌、折叠浴缸、热水瓶等等。无怪乎他所到之处，当地人敬畏之余无不把他看做一位外国的王爷。"他先是受哈佛植物园和美国农业部的派遣，从事植物学考察，在来到丽江和泸沽湖之后，不由自主便迷上了这个被他称为"古纳西王国"的地方，不仅自己的学术兴趣从植物学转向人类学，而且一呆就是近三十年，把漫游的范围压缩在丽江和泸沽湖一带。为了这个漫游，他终身未娶。在摩梭人的眼中，洛克是一个看来有点古怪而且有些神秘的漫游者。从泸沽湖地区流传的有关这位洋博士的民间传说里，我们知道他其实是一个深谙如何在异乡异族中立足诀窍的行家。据说，初到泸沽湖，洛克便装神弄鬼搞了这样一些把戏：当时他被安排住在永宁总管府，府内的官员问他吃什么早餐。他告诉总管府所有的官员和仆人们，不用准备早餐，他的早餐会从天上掉下来。第二天太阳刚刚照射在永宁坝上，洛克就用石灰在总管府旁边的一块草地上画了个圈，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所有好奇的人都来了，想看这个洋人的早餐是怎么从天而降的。过了一段时间，果然飞来了架飞机，盘旋两圈，从飞机上掉下一个蘑菇状的东西，不偏不倚，刚好掉在洛克画的那个圈里，周围的人们啧啧称奇，洛克盘着腿，享用着他的西餐。之后，从那件天上掉下的包里，拿出一把手枪、一副望远镜，送给了给阿云山总管。当阿云山总管从望远镜里看到被拉近了的景物时，不由发出"这东西把时间拉近了"的感叹，[5]并宣布只要在他的领地，洛克博士不论干什么，百姓都要协助。[6]从此以后，洛克在泸沽湖一带成了一个大人物。他充分利用总管给他的特权，常常坐上那乘只有高龄活佛才有资格乘坐的大轿，出入各地，向当地头领显示其尊贵身份，为他的考察提供方便。他在泸沽湖一带便得到了相当的自由和高规格待遇。他不仅住进了泸沽湖心的黑瓦峨岛上别墅，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研究基地，而且以此为圆心，将他的"考察"延伸到贡嘎山等地。他可以在这个美若蓬莱的地方，静心思考漫游者驻足时需要清理的许多问题，也可以立刻组建一队马帮，开始新的漫游。

     这的确是神仙过的日子。若干年后，在那本融地理学、植物学和人类学为一体的著作《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里，以文字苦涩著称的洛克竟然也忍不住用这样充满感性的文字描述泸沽湖：

     永宁湖是全云南最漂亮的一个湖，无法想像还有比这更美的环境，深蓝色湖水清澈得像水晶一样，在长有森林的小山脚下，尤其是在树荫之下水由深蓝变为紫色。湖的周围都是长有森林的山，山的各边形成深谷，谷里的小溪流入湖里。这里的一片安静和平气氛的确太美妙了。小岛像船只一样浮在平静的海上，一切都是宁静的，真是一个适合神居住的地方。我很幸运，从1924年到1942年之间，曾在不同时间多次到过这个湖，并在可爱的奈络普（即黑瓦峨）岛上度过快乐的几个星期，这个岛是云南惟一有人住的岛。湖的深度一致，湖底是平的，平均深度为220英尺（67米），海拔 9 600英尺（2926米），比永宁平坝高 1O0英尺（30．48米）。[7]

     当然，这种神仙日子的支撑点，一是他背后那个有着巨大实力基础的强势文化，二是摩梭人的善良。洛克一开始是利用了这两点的。就像那些年进入中国的外国人一样，他也是以科学或其他高尚的名义去做这一切。为了他的考察项目，他无视当地人的信仰，远涉康巴藏区，登上人们崇拜的神山贡嘎雪山，搜寻采集珍稀和濒危植物。这种"科学"的傲慢终于激怒了信仰神山的人们。传说，在他和随从登山后，那里降下了特大的冰雹打死打伤了人畜，庄稼也被冰雹所毁。据巫师占卜，洛克是个红头发蓝眼睛的鬼，是他惹怒了山神，必须拿他的人头祭雪山，才能躲过一场劫难。贡嘎山一带的"强人"为此招兵买马，准备到永宁取他的人头。阿云山总营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连夜调集人马，把洛克安全送走。

     若干年后，功成名就也伤痕累累的洛克再次回到泸沽湖，他希望再和那些看去平和如水，实际充满力量和智慧的朋友促膝谈心。这时的他，少了初到泸沽湖的锐利锋芒和高傲，人世沉浮让他成熟。他回到泸沽湖那个迷人的小岛，才知帮他救他的朋友已经去世。美景依旧，然而故人不再。初到泸沽湖时，他其实只是在利用总管和摩梭人以完成自己的项目。经过几年湖中的静修，与单纯善良的摩梭人朝夕相处，特别是那段生死之交，也许使他明白了人生更重要的是什么。泸沽湖淡化了往日追逐的某些东西。

     他在湖里的几个岛上彷徨，寻找友人的坟墓。让他感到难过的是，阿云山总营的儿子连自己父亲的坟墓在哪里都不知道。洛克最后是在一个喇嘛的帮助下，在里乌比岛上寻到阿云山总营坟墓的。"坟上连一块标志地点的碑石都没有，只有几块岩石和一些荆棘树枝盖着这个圆形的小洼地。他的骨灰在1933年就葬在那里了，但这两个儿子从来没有探视过其父之墓。当我在我的老朋友安息处默思的时候，他俩跑去别处自得其乐。这两个男孩每天带着他们的狗在环湖森林中打猎，几乎每天都要划船到这里，但竟然从不过问一下他们父亲安息的地方。"[8]心灰意冷的洛克在他和阿云山总营亲植的一棵尤加利树上，用英文刻下了一首诗，大意是：

     泸沽湖依然美丽，

     格姆山依然耸立，

     但湖山的主人已经远逝。

     我不过是个过客，

     既然朋友都撒手人间，

     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

     我也将归去！

     据说，他在那座岛上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离开了泸沽湖。他最后一次光临时，不再像当年那样大显达官贵人的派头。没有随从和卫士，只有一个终生跟随他的马夫，因为，这次他是来看望朋友的，可，朋友已经走了。[9]

     无论怎么样，一个地方成为一个四处漫游的学者生命经历中的一部分，一个外来的学者成为当地人生活和传说的一部分，对于这个地方和这个学者来说，都是一种幸运。

     几天后，完成了在落水村的初步调查，老师提出扩大考察范围的要求。经协商，有人留守，有人上山，有人环湖。我选择环湖。

[1]  李霖灿先生在他的游记《玉龙大雪山》中写道："北方的木里王子，东方的左所、古相树、瓜别各土司，南方的蒗蕖土司，西南方的木天王家和中甸县各古宗、千总...凡有疑难争执，无不到这里来讨教请问。老总管好好地款待他们，细细地听取双方的诉词，不论多大多难办的事，他都有办法找出症结之所在，然后说出判词，真是一言而决，让人心服口服。不久这座海上仙岛隐隐然成为四周三百里的政治中心。"转引自马继典、罗桑益世著：《女儿国诞生的活佛--罗桑益世活佛回忆录》，40页。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5月第二版。

[2]  Joseph F. Rock, The Ancient Na-Khi Kingdom of Southwest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7.后被译为中文，油印为两册"内部"使用。半个世纪后，纳西学成为国际显学，才在云南公开出版。《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约瑟夫·洛克著，刘宗岳等译，宣科主编，杨福泉、刘达成审校，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4月第一版。

[3] 以下注明洛克摄的照片，取自《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约瑟夫·洛克著，刘宗岳等译，宣科主编，杨福泉、刘达成审校，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4月第一版；李跃波、拉木.嘎吐萨：《泸沽湖.母亲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3月第一版。

[5] 那些洋玩意儿，在二十年代的泸沽湖甚至常常被渲染为神秘的法器。据摩梭活佛罗桑益世回忆，有一次，他们在路上遇到强盗，急中生智，把万花镜说成是测人心的宝物，稳住强盗，等到后援。马继典、罗桑益世著：《女儿国诞生的活佛--罗桑益世活佛回忆录》，145页。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5月第二版。

[6] 拉木.嘎吐萨：《金银岛？总管岛？还是洛克岛？》，详见李跃波摄影、拉木.嘎吐萨撰文：《泸沽湖.母亲湖》，62-70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3月第一版。

[7] 【美】约瑟夫·洛克：《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290页。刘宗岳等译，宣科主编，杨福泉、刘达成审校，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4月第一版。

[8] 【美】约瑟夫·洛克：《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297页。刘宗岳等译，宣科主编，杨福泉、刘达成审校，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4月第一版。

[9]　拉木.嘎吐萨：《金银岛？总管岛？还是洛克岛？》，详见李跃波摄影、拉木.嘎吐萨撰文：《泸沽湖.母亲湖》，71-73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3月第一版。引诗据拉木.嘎吐萨的另一本书《走进女儿国--摩梭母系文化实录》（云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261页）整理。

2008年0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