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江河──纪念一个年轻的学者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1-09 10:57:28 / 个人分类:随笔杂谈

随笔杂文

关于江河

──纪念一个年轻的学者


邓启耀

 

 

 

(摄影:邓启耀) 

   今天5号,是我的一个藏族兄弟萧亮中去世3年零两个月的日子。

    萧亮中,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青年学者。1973年生于长江上游金沙江边,2005年1月5日为金沙江的事累死。

    我们一起办过《山茶·人文地理》杂志,一起参与“跨世纪各民族家庭实录丛书”[1]和“西部田野书系”[2]的写作和出版;为了支持我主编的《云南岩画艺术》一书的编写,他把《金沙江车轴岩画》一文发来。挺壮实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回看亮中的电子邮件,大多是深夜两三点发来的。我当时还闪过一念:那么能苦,身体吃得消吗?不过当时我也理解他这么玩命的原因,是他想救家乡的一条江——金沙江。亮中其实是为金沙江的事,活活累死的!

    2004年国庆节,我收到亮中的这样一封电子邮件:

    留住虎跳峡、留住长江第一湾

    金沙江中下游水电开发的步伐日渐加紧,为了留住长江第一湾——虎跳峡,为了保护“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为了维护世居民的生存权益,我们,中国河网——关心中国河流生态保护和环境安全的环保NGO联合体,郑重呼吁:停止在长江第一湾/虎跳峡修建大坝,为人类留下完整的“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

    据新华网云南频道2004年8月3日电,云南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提交的《滇中调水工程任务书》在北京审查通过。依照水电开发商“调水入昆”计划,长江第一湾/虎跳峡流域,将修建“一库八级”梯级水电站。若此计划实施,西起云南丽江石鼓镇、东至攀枝花市的雅碧江口、长564公里、落差838米的长江上游金沙江中游江段,将整个圈入水电开发范围!

    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金沙江蜿蜒南流,在云南省西北部东经100°、北纬27°交汇处转向东北,拐弯前后河道平面夹角达55°、平均转变角度达125°,形成壮丽的河流、河谷大拐弯地貌。再往下50公里,金沙江水切穿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推出壁立千仞的虎跳峡。水面到山顶高差3000多米,谷底宽仅30到60米,堪称世界上最深最险的峡谷。虎跳峡之上的金沙江河谷,铺撒着一个个翡翠珠链般的冲击扇坝子:田地肥沃,祖辈聚居的乡民宁静富足。长江第一湾和虎跳峡对于当代人和他们的子孙有着失去就永远失去的造化功能和美学价值。2003年7月顺利入选世界自然遗产后,中国政府承诺,将不遗余力保护这一地区独特的生态环境。2004年7月25日新华社播发的《国务院关于投资体制改革的决定》中的第十条就专门提到:凡“在世界自然、文化遗产保护区内总投资3000万元及以上项目,须由国务院投资主管部门核准”。不到半年,申遗报告墨迹未干,以开发为名的破坏就已迫在眉睫。当地居民称,虎跳峡一带勘查不曾停过;今年4月以来,不断有人去当地百姓家丈量房屋面积。。……。开发商正悄悄地强行推进工程,力图造成既成事实。

    据初步估算,长江第一湾/虎跳峡大坝工程将淹没的沿江一带,是丽江市和迪庆藏族自治州的粮仓,无须借水电开发来“移民扶贫”。 按照虎跳峡电站高坝方案,近20万亩河坝田将全部淹没,近十万人被迫迁徙(其中少数民族占70%以上)。精于河谷农耕的移民“上移后靠”之后,为求生存,将竭力垦殖,与山林争夺每一寸土地,势必破坏滇西高原地区脆弱的生态平衡。加之虎跳峡一带地质活动频繁,崖高坡陡,山坡岩层疏松,由崩坍和滑坡而引起断流的现象时有发生。1996年丽江发生7.0级大地震,当时虎跳峡震感强烈,严重的滑坡曾导致金沙江断流。2004年夏季,虎跳峡因两岸泥石流和山体滑坡造成严重人员伤亡而关闭。

    根据第409号国务院令所颁布的《地震监测管理条例》,已于2004年9月1日施行。其中明确规定建设工程应设置专用地震监测台网,其中第一项规定:坝高100米以上、库容5亿立方米以上,且可能诱发5级以上地震的水库必须建设专用地震监测台网。专家指出,修建巨型水电工程,至少要提前两年铺设区域地震台网,监测地震活动。金沙江虎跳峡“一库八级”梯级电站,坝高和库容全都超出了条例规定界限,至今未见一个区域专用地震台,工程勘测却已经开始。

    以石鼓、巨甸、车轴、吾竹、茨科等为代表的明代古镇、古村落,建筑格局保存完好;河谷地区遗存着大量的古代石棺、火葬墓群、岩画碑刻、文物古迹都不曾做过系统普查。沿江地区是茶马互市的重要驿线,数百年来连接了内地与西藏的经贸和文化交流,至今仍积极发挥作用。这里还见证了中国历史上的一系列重要事件:南诏、吐蕃修毁铁索桥、蒙古跨革囊渡江、丽江木氏土司屯戍征战、红军长征过境、滇西北金江特区革命烽火等等。一旦大坝耸立,不但生物资源遭受破坏,历史悠久、丰富和谐的民族文化及景观也将毁于一旦。与文化多样性相互依存的生物多样性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目前该区域的物种状况调查正在展开,丰富的鱼类资源尚未进行生物调研,其独特的生物链谱系甚至连初期调查也未做过。

    长江第一湾/虎跳峡流域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在这块土地上,纳西、傈僳、藏、白、彝、苗、汉等民族繁衍生息,和睦相处,创造了灿烂而多样的民族文化。他们既有着共同的普世价值,又保留了各自的认同和文化传承,这样的社区图景堪称多民族和谐共存的典范。国家宪法保护少数民族的平等权利,中国政府为此做出了持久的努力。依据联合国通过的《原住民土地宪章》(1992)和《关于原住民权利宣言的草案》(1993):“不能为了搬迁移民或进行其它形式的经济活动而把原住民从他们的土地上搬走”;“要防止任何目的在于剥夺他们的土地、领土或资源的行动或影响,要防止具有侵犯或损害他们权利为目的或后果的任何形式的人口迁移。”国际上通用的有关保护和尊重土著民族或原住民权利的公约与中国政府保护少数民族的平等权利的努力是一致的。然而,中国的水电开发及大坝建设往往只注重技术和近期效益,置生态、地质限制于不顾,完全无视当地住民意愿。水电开发商和相关集团受利益驱动,以“服从大局”为籍口,漠视淹没区移民的利益及背井离乡的心灵痛苦。仅以云南省漫湾电站为例:水电公司最初的承诺是“搬得出、住得稳、能致富”;迁出不到一年,移民生活越来越贫困,甚至靠拣水电工人的垃圾为生。他们说:“过去我们的生活很踏实,现在是油灯就要灭了”。

    据水利部移民局资料,建国50年来,大型水电工程移民1600万,其中1000万一直处于贫困之中。2004年6月22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下发的《关于健全和完善村务公开和民主管理制度的意见》决定,要求把社区涉及的公共项目公开化、透明化,切实注意保障基层民众的知情权、决策权、参与权。因此,最终决定是否应当修建大坝的应该是生活在金沙江沿岸的各民族民众,而不是水电公司和所谓滇中调水的“大局利益”。世界著名的水坝专家麦考利说,“投资者几乎不把环境影响评价看作是用于形成对该工程是否可行的公开争论的客观研究,而是把它们作为对已经决定要建的工程的橡皮图章来使用”。许多国家意识到这一类危险,正力图从法律上彻底杜绝这类牺牲地球、牺牲他人、只为一己之眼前厚利的企图和机会。在瑞典,所有未被大坝截断的自由河流均受法律保护;在美国,大约有16000公里的“杰出”河段早在1968年就已凭联邦《国家自然与风景河流法案》(National Wild and Rivers Act)得到了彻底保护。

    2004年7月21日至25日,金沙江、怒江、澜沧江三条流域的世居民众代表在丽江集会,呼吁停止损害生态和民众利益的三江流域水电开发!与会代表一致认为:应该停止金沙江长江第一湾/虎跳峡流域的水电开发,民众需要安居乐业,与大自然休戚与共,和谐相处;要永远保护金沙江流域和生命相关的民族文化,保证其传承和延续。

    我们恳请有关部门向社会公布修建虎跳峡、长江第一湾大坝的环境影响评价报告,项目设计和可行性研究报告,并科学、公开地对项目的社会经济影响进行评价。

    我们认为:解决滇中地区缺水,解决滇池等高原湖泊的污染,应立足于节约用水,推进污水处理和中水回用,大调水救不了昆明,更不应以这样大浪费、大污染的方式救急;我们还认为:以牺牲金沙江边各族群众的利益以挽救滇池流域大多数人民的利益的说法,侵犯了金沙江边世居民族的生存权,直接破坏这一地区长期形成的民族和睦、社会稳定的局面。

    我们呼吁:决策部门切实贯彻科学发展观,正确处理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关系,避免环境恶化和生态灾难,统筹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保持社会长期稳定。将虎跳峡、长江第一湾这样宝贵的自然文化遗产留给世界,留给人类的子孙后代。

    我们呼吁:以此为契机,从长江第一湾/虎跳峡流域开始,清算以大坝截断河流的历史,以法律的形式,永远禁止以任何理由在珍稀、危殆的流域修建大坝,以避免尚存的自然流淌江河从此消失、生态灾难的发生和生物多样性与文化多样性相互依存局面的终结。(摘要)

 

    金沙江,历来就是一条充满诱惑的大江

    这一带是淘金者圆梦之地。据古代科学著作《天工开物》记载,金沙江“出金者数载”。淘金人至今未绝。夯桑柯明柯岩画所在地“夯桑柯”是纳西语,意为淘金的地方。古代纳西人就常到这里的金沙江边淘金。中甸境内昂垛股岩画点附近的村民曾传说,木胜土村附近山上的岩画是丽江木氏土司(木天王)藏金子的符号,当年木天王征战藏区,带回七驮金子,藏于这高山峻岭间。为防遗忘,便写画这些符号于山洞里。历史一代代过去,后人不能破译这些符号,于是永远找不到木天王的金子库。在一些民族中,至今还流传着纳西族木氏土司在陡峭的峡谷山崖间藏金的传说。

    这一带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诸葛亮“五月渡泸”、元军“革囊渡江”的渡口。在“万里长江第一湾”的石鼓镇江边高台上,有诸葛亮“平定南中”留下的汉白玉雕石鼓。民间传说石鼓上的裂缝会按一定的周期裂开或闭合。世事动乱,鼓自裂开;天下太平,则闭合如故。[3]

    没想到这一带又成了“开发者”争夺的地方。我想象不出,在“开发者”的眼中,中国还有什么地方不可以大干快上的。

    我再次想起两个具有人类学意味的事件:

    上个世纪初,在西半球,有一次历史性的签约。

    代表着诸如“先进”、“文明”、“未来”之类字眼的外来的白人,以强势文化“解放者”的绅士姿态,向美洲的主人——“传统”、“落后”、“野蛮”的“红人”,提出用15万美元“买”下他们200万英亩土地的要求。

    面对已经占领了他们土地的“买主”,印第安某个部落的酋长西雅图以这样的演说作为答复:

    你怎能把天,把大地的温馨买下?我们不懂。

    若空气失了新鲜,流水失了晶莹,你还能把它买下?

    我们红人,视每一方土地为圣洁,在我们的记忆里,在我们的生命中,每一根晶亮的松枝,每一片沙滩,每一撮幽林里的气息,每一种引人自省,鸣叫的昆虫都是神圣的,树液的芳香在林中穿越,也渗透了红人自亘古以来的记忆。

    如果你要买下这块土地,务请牢记,这块地是圣洁的,务请教导你的子子孙孙,这块地是圣洁的,湖中清水里的每一种映象,都代表一种灵意,映出无数的史迹,各式的记忆,及我们的生活方式。流水的声音不大,但它说的话,是我们祖先的声音。

    务请教导你的子女,让他们知道,脚下的土地,垫着我们祖先的骨骸;教你子弟尊崇大地,告诉他们,大地因我们亲族的生命而得滋润;告诉他们,我们怎样教导子女,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大地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人若唾弃大地,就是唾弃自己。

    我们确知一事,大地并不属于人;人,属于大地,万物互相效力。[4]

 

    本世纪末,在东半球,也有一次历史性的签约,和金沙江有关。

    当现代化的水泥和钢架插入中国西部金沙江边一座被称为“玉龙”的美丽雪山,标志着迈向未来的步伐已经踏上荒蛮处女地的时候;当一些用现代化装备武装的探险家在另一座雪山发布“征服”豪言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地只微微抖动了一下,就把雄心勃勃的“征服者”们抹得无影无踪。于是,有一天,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僻静之处,一群常被跃进时代抛弃的老人,头戴法冠,在寒风中翻开比他们还“古董”的用象形文字书写的经文,面对雪雾迷漫的不可知处,用他们苍老的声音,与“署”神(自然神)一起重温几千年来人与自然签下的协约《署古》:

    洪荒时代,自然与人类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他们同属一类,不分彼此,同枕共食。后来,两弟兄都长大了,分家析产已成不可避免的现实。在分配祖业中双方有了争执,骨肉反目为仇。具有射杀本领的人,肆无忌惮地残害兽类,拥有铁器与火的人,疯狂地毁林造田。。……自然却不慌不忙,后发制人。狂风卷着冰雹,乌云携带暴雨,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洪流吞食田舍,野兽追捕人畜。。……人类这弱小的兄弟彻底失败了。他们不得不求助于天神。在天神的帮助下,自然与人坐到谈判桌前,签定了如下的条约:

条约大意为:

人类应遵守;

勿射玉龙鹿;

勿捕金江鱼;

勿狩林中熊;

莫毁高山林;

莫污江湖水。

自然神应遵守:

不让狂风卷冰雹;

不让山崩洪流起;

不让天响炸雷地震荡;

不让人畜遭病难生存。


    最后,人与自然达成共识,双方和好无争斗。条约还规定了自然神应适量地让人们狩猎、放牧、开荒以及利用树木水流;而人们必须每年一次祭祀以回报自然神的恩赐。

    条约形成后,双方严格遵守,纳西各村寨每年都要举行一次隆重的祭自然神仪式。仪式中重温条约章程,要求人人尊崇,不得有背;仪式告诫人们自然界的强大,需处处小心才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仪式重申:族长与户主需管教好家人,如有不遵法规者,不仅会得到自然神报复,也将受到社会法规的制裁。[5]   

    我是在一种整个身心都感到震撼的状态下,读着这些具体得可以触摸的语言的。这种神话的或诗性的语言,在几乎数码化的现代生活现代“话语”里,很容易被人嗤笑。老板的计算器或学者的电脑程序,也许不会容纳这样神秘而模糊的意象。但我感觉到这是真实的存在。它用细节诉说,却直达整体;它借象征表述,却丝丝在理,朴实的话里包容着一种伟大的智慧。

    我并不把这两次“签约”事件仅仅看作一种生态观念上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我觉得它们更像一个象征,象征着人与自然、人与文化、人与历史的某种关系;它们提供了一个启示,把神话与科学、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放在一起,让人感悟到一些超出于这一切的意味。

    21世纪已经来临,一些属于“过去”的人物和话语似乎应该结束了。然而,自以为把握着“未来”的我们却突然感到一阵茫然:被规整的水泥磁砖包裹,被快速催生的转基因食物填满肚子,甚至被标准化的“克隆”校正我们的个性。。……这,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霍然发现,未来似乎并没轻松地掌握在我们手中。充其量,我们顶多处于一种“被现代”的尴尬状态之中。

    呼吁书提到了金沙江将被淹没的岩画和其他文化资源。我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家园将被淹没的农民一样复杂。我钟爱的远古影像——岩画和那些古镇、古村落、古迹、农田以及老百姓的意愿和利益一样,在“国家利益”面前总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只是,也和那些失去家园的农民一样,我永远也弄不清楚是谁“代表”了国家的利益。听说有金沙江的人民,去向那些从没征求过他们意见就自称代表他们的官员和开发商陈述不同看法的时候,突然茫然起来,自己还属不属于“人民”?因为他们总被告知,所有具体到一个人、一个村落、一个地区的人民都只是局部的“人民”,代表的是局部的意见和利益。他们在另一个抽象的无法明白也无法确认的“人民”面前,永远只是少数。

    我不知道金沙江还会不会再建大坝,我只知道朋友萧亮中为金沙江而死了。如果金沙江不再是江,就像村民不再是民,除了再歌一曲大江之殇,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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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萧亮中:《夏那藏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第一版。

[2]  萧亮中:《车轴——一个遥远村落的新民族志》,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2月第一版。

[3]  伍跃明:《山河之恋——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自然景观》,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8年10月第一版。

[4] 印第安索瓜米希族酋长西雅图:《西雅图宣言》。转引自《山茶·人文地理杂志》1999年第2期。

[5] 和品正:《与山神签约》,《山茶·人文地理杂志》1997年第2期。

 

2008年0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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