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蛊的人(访灵札记24)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7-14 23:25:07 / 个人分类:行者手记

2,治蛊的人

我将写有两个名字的纸条交给能治蛊的高人,说明患者的意图。这对于一个傲气的高人来说就可能有所冒犯,但我想还是把话挑明了好:“也许不该,但这确像一次考试。病人想知道您的功力如何。”

“没得事。”他很大度,“放一下,我会告诉你。”

不一会,他说,纸条上的这两个人并不存在。后来又改口说,这两个名字,其实就是中蛊者本人。

我把这个结论转告患者,患者摇头,说他没算对。尽管如此,既然他有某某神功,还是愿求一治。

到约定的这天早晨,治蛊者准时到达,中蛊者却迟到了一会。见面寒喧坐定,我让朝一边,请他俩就近面谈。

    “看你气场挺好的嘛!”治蛊者和颜悦色道。

“没有冲撞吗?”中蛊者有些受宠若惊。

“很好的,我感觉热热的。”双眼微闭,做接收感应状,“你最近在修什么功?”

“方便法门。”

“你做给我看看。”

患者摆出一个姿式,看去很随意。

“是×××上师的法门吧。”

患者大惊:“你……?”

“在香港,我和上师见过面。这是个极谦和的人。但凡功德圆满者都是这样。我向她施大礼,她也马上向我施大礼。那天我们很谈得来,谈了好几个小时。”

患者立被镇住,因为他对上师崇拜得不得了,只恨无缘相见。今有一位能直接与上师对话的人,而且还被上师施过大礼,定是了不得的人物--从他的神情里,我看到这个明显的变化。我想这应是一种成功的心理控制方式,使其坚信,便易接受暗示,这与我上次在精神病学博士那儿看到的方法是一样的,仅仅是二者使用的“文化符号”不太一样罢了,前者是医学的,后者是宗教的。对于患者来说,也许后者更“对症”一些,我想。

两人热切地谈了一会儿有关上师的圣迹之后,开始切入主题。患者似不再设防,从头叙述他中蛊的经过:

“我得这病,已经快三年了,那时我做着一些生意,有朋友来约我做一宗买卖--是什么我不能说--我听了就说,这伤天害理的事,怕做不得。那人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只把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得我心里发毛。他会黑道巫术,不听他话的人就作法整治,听说有40多人都被他整过呢。我晓得此人得罪不起,就请他吃饭。也怪我酒后失言,竟问他‘听说你会使术?”他不回答,又是把我看了足足有两分钟。从那天半夜开始,我就浑身难受,像是有什么鬼东西钻到身上了。”

人类学把这叫做‘毒眼’,按我们的话,就是‘着名堂了’,或者是有邪物‘上身’了。”高人颇内行地说道,“这种事我见过。有一次有个人来找我,说他被鬼控制了。事情缘由是这样:前段时间他开车到滇南,路上车子翻到沟里,幸好没人受伤,大家把车扶正,又开着走了。回来时路过翻车的地方时,他突然觉得有人在耳边说:你忘了么?你在这儿翻过车!从此以后,这声音便一直跟着他,每天每时跟他谈话,告诉他许多他原来不知道或不想知道的事,弄得寝食不安。我就问他,那个东西现在还在吗?他说,奇怪,现在好像不在了。我叫他离开我一个距离,如果那个东西又来了,就问它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后来得到答复,说我是好人。我就请他告诉它,它也是好鬼,我为它超渡,教它念__嘛呢呗咪__。才一念,那东西便消失了,永远消失了。还有例更奇,有个女的说头发疼,疼得碰都碰不得。到处求治,没有谁医得了头发疼这种怪病。找到我,我就问,‘你把头发给过死人没有?’她先吓了一跳,后来一想,说给过,她婆婆去世前,向她要过一缕头发,说因为会挂念她。我就找她丈夫,问他妈死前说过媳妇什么没有?她丈夫说:她妈去世前,对他说,‘你婆娘不正经,有次和你的朋友拉拉扯扯。我到下面会收拾她。’我又问那女人有没有这事,要说实话。那女人想了半天,回答说:‘是有一次,他的朋友来找他,他不在。等的时候,他为我看过手相,或许是老婆婆误会了。’我便对夫妻二人说,你们到老人坟前,烧香说明情况,就没事了。他们依言做过,那女人的头发果然再不疼了。”

“当然,有些病跟灵界无关。”他补充道,“像有一个病人说是心痒,真的心痒!痒得把胸脯都抓烂了,恨不得扒开胸膛抓抓心,难过得要自杀,别人介绍找到我,我懂点医,知道是缺乏一种微量元素的症状,便叫他买施尔康来吃。吃过几瓶,心便不痒了。”

“那我是什么情况?”患者急切的问。

“你确是中了蛊。”高人确诊道,“不过,现在你跟着学上师的法门,已经好多了。”

“我想冒昧请问一句,你能帮我拿掉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东西不能消灭,只能是转移,将它拿到别的地方。因为它也是一种生灵,是存在于三界之中的一种灵物,按佛的意思是不能伤生的。”

“那有办法吗?”

“当然有。对世间52种恶煞,佛法都能降伏,何况区区小蛊?”

“请问我该怎样做?”患者小心翼翼问。

“继续修上师的方便法门。”

“能不能……请你帮我整整?”

“这样吧,这段时间我很忙,要接待一批外国朋友;陪他们去圣地观光。等忙过这段,你来找我,我和你一起静坐。”

送高人出去的时候,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高人道:“他身上确实有东西。我和他一握手,就感觉到了。”

折回来时,患者还等着,连他妻子也在。他问我的看法,我说:“你们不是很谈得来吗,而且‘气’也对路,你就按他说的好好调理一下,有空和他一起静坐,或许会有效果的。”说到这儿时我心里其实很犯疑,因为直到目前为止,我看他的治蛊,总的还是用心理暗示的办法。我曾听精神病医生说,他这病不仅要用心理治疗,还要辅以药物,因为他的病是很重了。但转念想,患者或许更易接受这种方式一些,就随他去吧。为了让他放心,我又说,“这位先生也不收费,你但去无妨。今后你直接和他联系便是,就不用我在你们之间中转了。”说完把高人的电话号码给他。

话虽这样说,我仍感到不太踏实。那位自称能治蛊的高人,究竟有多大把握做好这事?尽管他很能神侃,我担心他的佛学修养或传统心理疗法不足以使这位病人就范,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未必真有信仰的人,此人希望看到的是神通而非说教,他却未能显示神通。连他说教的时候,病人也不示弱地大谈其佛,你来我往,让人隐隐感觉有些斗嘴自炫的味道。特别是当高人说到他修“白骨功”修到能透视出人体骨骼结构,“法眼”开到正午时分也会看到满街走着的鬼的时候,我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莫要又碰到另一类型的“跨文化精神病例”(譬如幻视)吧!

数天后,病人果来找我,示一纸头,据说是当天他回家后做的记录,大意是高人玩嘴,没有真功夫。他甚至已经探知高人的背景,听他分析似乎对方才是真正的走火入魔者。

我有些惊讶:“你们不是谈得很对路吗?”

“老实说,我那是应付。为了防止他害我,那天我叫我老婆在门外观察动静,遇有不测就进来。我还以为他会为我发功治治呢,哪晓得他还是嘴皮子功夫!这功夫我也会耍。”病人愤愤道,“还吹牛说跟上师谈过话,上师拜过他,我了解过,他说会面的那段时间,上师根本不在那儿……”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落到了一个无形的“局”里。设“局”的可能是中蛊者,可能是治蛊者,也可能是所谓“文化”--那种可以把真理和谬误都弄成传统的无形的力量。如果你想了解它,你当然得进入这个“局”中;如果你想清醒地了解它,你又得对这“局”保持一些距离。

我想,到此为止,这种文化人类学式的参与观察,对我来说大约应该告一个段落了。因为我明白,无论用医学还是佛学的心理疗法,对于病人而言,都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正像两年前我请精神病学专家为他诊治时,这位用科学手段进行心理治疗的朋友所说,病人属相当严重的妄想型偏执精神病,他不自信,更不信人,且病态地很敏感,难以接受治疗者的良性暗示。当时我也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常规意义的病人。他的病因,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身处境有关。表面上看,这位病人的情况似为一种近乎荒诞的偶然事件,常规医学很难处理。但是,如果我们有可能进一步了解他的身世,他的经历,他的企望和失望,他的追求,焦虑和恐惧,或许会发现,这种返古式的异常心理反应并不是孤立的现象。例如,在他的社会圈子里,有据说会放蛊施禁的黑道朋友,有会消灾解厄的法师道公,有能开出治魂怪方的老中医,有能调气排毒的气功师,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给了他已中蛊或被禁的暗示;在这样的心理处境中,他原先半懂不懂的神话、咒语、乃至武侠小说中的迷药,现实生活中的凶险经历,都会对他产生影响。特别在近些年,丧失信仰(或所谓“信仰危机”)的人们阵热般地迷气功、迷易、迷奇门遁甲、三教九流,不少人走火入魔,身心紊乱,导致精神性病变。这其间的原因,实是多方面的。“这类病人的康得过程,”正像我两年前记录的:“其实是一个自我调适的漫长过程。这不仅是消除精神障碍(所谓‘魔障’或‘蛊惑’),从反常心理状态向健全心理状态的转换,更是一种涉及人生观、世界观、文化教养、人格塑造等等方面的重塑和调适,他的病因(文化处境、个人经历及社会圈子等)以及他的病状(附体体验、中邪、焦虎、浮躁、信仰失范等精神障碍),又何尝不是社会激剧变革的世纪之交某些社会病的异化反映?这哪里是一席话,几片药或数个法术所能奏效的!”[1]

“邓师,我想再求您个事。”病人不让我分神,明确地要求道,“您这层次的人,接触面广,和社会名流交往多,听说您和某某大师关系不错,能不能引见一下?”

他语气很诚恳,但我婉言推脱了,因为我突然想起许多著名的精神病学家被病人纠缠(心理依赖和移情)的例子,我不希望朋友被卷进这种瓜葛之中。



[1]详见拙著:《巫蛊考察--中国巫蛊的文化心态》,台湾汉忠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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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曳 引用 删除 天曳   /   2011-07-21 21:45:50
常说蛊惑人心,其实,或许我们更应该关注什么样的“人心”不容易被“蛊”惑。
这也是中医所崇尚的“治未病”
认同文中所分析的:“……他的病因,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身处境有关。表面上看,这位病人的情况似为一种近乎荒诞的偶然事件,常规医学很难处理。但是,如果我们有可能进一步了解他的身世,他的经历,他的企望和失望,他的追求,焦虑和恐惧,或许会发现,这种返古式的异常心理反应并不是孤立的现象。例如,在他的社会圈子里,有据说会放蛊施禁的黑道朋友,有会消灾解厄的法师道公,有能开出治魂怪方的老中医,有能调气排毒的气功师,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给了他已中蛊或被禁的暗示……”
“……从反常心理状态向健全心理状态的转换,更是一种涉及人生观、世界观、文化教养、人格塑造等等方面的重塑和调适,他的病因(文化处境、个人经历及社会圈子等)以及他的病状(附体体验、中邪、焦虎、浮躁、信仰失范等精神障碍),又何尝不是社会激剧变革的世纪之交某些社会病的异化反映?……”

学习了,谢谢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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