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城(访灵札记22)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6-30 23:16:47 / 个人分类:行者手记

离开匹河,沿江北行不远,转上一条盘山公路,七绕八绕,到一崖边停下时,怒江已在脚下很深的地方时隐时现了。两列青色的高山紧紧夹住江流,数百里峡谷尽收眼底,气势磅礴。

回身再行,赫然扑面的是一片墓地,在半坡间参差林立。迷雾骤起,把个山岗弄得鬼气森森。

行前读过一些有关怒江地区的文史资料,得知这一带过去颇不安宁,各民族之间频繁的械斗,因为宗教、政治和经济纠纷阵起的战乱与凶杀,外国入侵及抵御外侮的起义,解放初期的匪乱及平叛,还有无所不在的疾病、瘟疫和灾害,使得峡谷人对死亡已看得十分淡了。

不知这片墓地里埋有多少烈魄或冤魂。他们或许是这个城市的故事主角。

但在这个城里,我不知道他们的故事,还有谁会提起?因为这已是一座废城。

19861225,刚刚在山坡上盖起一片片新楼的这个县城被撤销了,原因是据地质部门的专家分析鉴定,该地区可能发生大面积滑坡。于是,“碧江县”这个地名,便从中国的地图上永远消失了。

人去城空,墓地更是一片荒芜,只等某日山崩地陷,彻底抹平一段历史

转眼10年过去,废城岿然不动。预言中的灾难迟不肯兑现,就像刽子手的刀高高举起却总不落下,反让该掉的脑袋等得焦躁--看到墓地中的乱草和乱雾,我嗅出一种心神不定的气息。

倒是废城本身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象的废城,断垣残壁,荒草离离,白天鸦鸣兔窜,夜晚幽灵游荡。

事实竟然并非如此。进入“废城”,我们感觉跟进入其他的县城似乎没有太大差别。水泥的街道上走着人,停着车,路边堆满木料,房子里住着人家,有些拆毁房屋的地基上,种植着一些蔬菜;还有放牛的,慢吞吞把牛赶进一幢楼房。

我们跟随进去,楼房建筑及房间布局一看便是县级机关格式。只是居住者变了:县长大人的宅院进驻了牛群,武装部长的办公室传出猪的叫声,而传达室门口,是一位农妇在奋力劈柴。

房子的外观大致还可,但细看就不行了:门窗凋敝,玻璃大多已经破碎,墙壁被烟熏得漆黑,荒草长满石级;原来部门与部门之间“条块分割”的围墙均被打通,这大约是邻里间串门的通道。

从这些地道战感觉的墙洞里转来转去,不一会便游完了大半个城。说是“城”,似又没了城的感觉,好像缺了什么。城里人家不多,每家都有几大间房,房间空得有些夸张。我钻进一处在当地算是豪宅的楼房,大白天也静得像座鬼宅。过道由于烟熏,变得黑洞洞像是夜行邃道。整个一层楼只有一间房门开着,三十四平方的地面,就一个火塘,以及烟雾中发白的三四双眼睛,一声不吭地盯住我看。地上有几只碗,除此再没别的。我忙退出,踏着革叽作响的楼梯上到二楼,整层楼十来间房,没一间有人,只有一间孤零零放了张床,除此也再没别的,那感觉就像囚室。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生怕背后的门被人砰地一下关死。

这幢楼据说是老州委所在地。

我猜人们在闯入废城的时候,是否考虑过要住多久,要在这座城里做什么。他们急急忙忙抢占了许多房间,却像雪山丫口上哨房里的过客,似乎没有考虑用这些房间来做什么。它们像是属于了自己,又像是完全陌生的异己物。一切都是很临时性的样子:窗子破了,顶多用块废纸箱片挡一挡;门口长出野草,竟连拔都不愿去拔;潮湿山城的许多墙角长满青苔和菌类。表面看这座城还有人住,但实际却已在根本处荒芜了。

在这种临时性的后面,看得出人们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呢?没有谁问这样的问题。当然不像是等死,因为人们还在忙忙碌碌地挑水浇菜放牛煮饭搬运木料;但肯定也不像是等待希望,要不为什么不把这儿当家园来弄一弄,哪怕拔一拔长到门前的野草,铲一铲结在床下的青苔。

这些新住客是附近农村的农民。问他们是怎么搬进来的,回答很简单:

“这么一大片地方没人住,就搬进来了。”

也有说是“乡政府分的,还给搬迁费。”

我一直没搞懂,这“搬迁费”,是搬出去的,还是搬进来的。

“你们不晓得这里地基不牢,可能会被泥石流把整座城冲掉吗?”我问。

“都说有泥石流,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一位中年人说,“在怒江,哪里的山坡是平稳的?你倒举个例子给我听听。我们原先住的山坡比这儿还陡,拔个包谷杆用力不当就会摔下崖子,还一人只有两分地,活着不一定就比死了好。这儿有现成的房子,现成的地,有电和水,如果是老家,下个世纪也发展不到这一步,还有何求呢!得住就住吧。要说塌坡,哪个敢说自己脚下的地不会塌!现在的人,连天都会日出个空洞(臭氧空洞)来呢!你说你那儿就安全?”

这话直率得残酷,我一时竟无话可以对答。

他们在等什么?当然明明白白地在等那个迟早要来的大滑坡。

但他们又别无选择。只要想想“V”形峡谷两侧那些“贴”在崖峭壁上的“大字报”田,便完全可以理解,这片多少有些缓坡地的乐土,虽然建在泥石流流脉的“沙滩”上,毕竟还算是片乐土。“从天狼星的眼光看”,伊甸园和地狱有多少差别?--我突然想起存在主义作家加缪这个残酷的说法,想起本地诗人为和美国某大峡谷比美而把怒江峡谷命名为“东方大峡谷”的说法。

不用从天狼星的眼光了,就从一个走惯山路的云南人的眼光,也明白这里是一个很难适宜人们生存的地方。怒江峡谷全长300多公里,平均深度2000,谷底至山峰垂直最高差 达3000余米,两岸丘部仅宽一二十千米,呈陡峭的“V”形。除兰坪县外的全怒江州土地面积中,坡度在25以上的面积占87.7%,其中坡度在35以上的占40%。所以,一进到怒江,我首先被它的峻峭所震摄,接着是感叹,不知这峡谷里的人怎么生活--当我抬头,在云端,看到庄稼地像大字报一样“贴”在悬崖绝壁上的时候,我体会到这儿为什么被列为中国特困地区的原因何在了。

在峡谷里,连阳光都是吝啬的。被高山挡住的太阳,要到正午,才完全照得进峡谷。冬天太阳10点多才见,下午3点多就不见了。峡谷云雾常起,一片云就会减少半坡的日照。山坡上的植物,一生有很多时候,都不得不缩在山的阴影中。懂气功的朋友说这地方“阴气”太重,或许这便是原因之一吧。

我无法忘记在山下的匹河(它原也属碧江辖区),那位为我们表演怒族“达比亚”舞曲的民间老艺人。因为知道我们要“录电视”,老人穿上了他最好的服装,但从他的领口和袖边,我们还是看到了藏在里面的贫穷。在表演结束之后,妻子尽可能地多付了一些“误工补贴”,还买了不少副食品,让老人带回家去。分手的那天,老人突然哭了,他说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被人贩子卖到北方,听说在一个叫“新疆”的地方,那地方新不新不晓得,只希望她不要再像我们一样那么穷。人贩子让老人到新疆取卖女儿的钱,老人哪里有能力走那么远。就是能去,找不找得着,也说不准。女儿就这样白卖了。

直到很久,一想起那位失去女儿的父亲的眼睛,我就心里发酸。在六库,我们有一次甚至去跟踪行为像人贩子的人。但后来又发现,吉诃德先生想解救的女孩,却是很自愿地跟着那人渣走的。

其实我们能做的极为有限。我们就像“废城”中的住客一样,打的也不过是临时主意。几天后我们将回到自己舒适的家去写调查报告。这些文字,对于怒江的乡亲们,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一点上,我们愧与埋在山坡上的那些陌生人相比。

我记不清李老师讲述的那几名外国传教士的尸骨是否埋在这里。本世纪初,仅碧江县一地,就来过美国、加拿大和英国的传教士10余人,其中有3人病故于此并埋在了这里。

在怒江最贫困的山寨里,我们都能看到执着的信仰。基督教在碧江的传播,因了这里极度的贫困和动乱而获得成功。说实话,尽管我不信教,但每看到贫困山区的信众衣着整洁地聚集在简陋教堂里齐唱圣歌时,我便很感动。不管怎么说,信仰的力量,使他们自觉地禁绝了那种自杀性的酗酒、赌博、懒惰并制止了奸淫、偷盗、欺骗等恶习,在他们的眼中有一种详和与希望在闪耀。

当然我极不赞成他们的一个戒律--不准跳舞和唱山歌。目前怒江地区信教者已达60%以上,信教的怒、傈僳等民族群众,对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许多珍贵遗产,竟一概采取了决裂的态度。有几位著名的民歌手,去年还在澡塘会上说笑弹唱的,今年入了教,便再不摸那“达比亚”。作为研究民族传统文化的人,无论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我们都认为这是很不妥当的。这事我们曾与李老师讨论了好几次,他是唯一明白这事的教徒,但也毫无办法。我们甚至请教信仰基督教的外国朋友,他们也认为这个戒律不太合适,因为那是本世纪初某一教派的偏狭之见,现在也早被摒弃了。

但这一切似乎已经无法改变了。继续上升的信教百分比,正在把自己民族传统的文化习俗变成“废俗”,就像碧江县城下积蓄的流沙压力正把这座县城变成“废城”一样。

在城中我发现一条长满荒草的石阶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后山,两旁老屋的房檐栉次鳞比,很有点山城重庆的感觉。石阶的那头应是一条古道,那是古代知子罗(碧江旧名)与内地连通的旧路,其间要翻越高黎贡山,大雪封山则不可行。本世纪初国民军殖边队“开拓怒俅”,设“设治局”,知子罗便成为怒江沿线几个边远县份通往内地的主要通道和重要站口。

而现在,我隐隐直觉到这儿已成为一个偷运木材的地方。在沿道码得高高的原木堆里,我看到有名贵的红豆杉,粗达一两抱。这是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的珍稀树种,严禁砍伐的,如今也躺地这儿,成为某个私人老板计算器上的数字。由于这种树提炼出具有高抗癌活性的泰克素,所以成为偷伐者的抢手货。在生长红豆杉的地区,我已看到用红豆杉木成批制造的“保健杯”正在流行,连家用的砧板,也以红豆杉木质的为时髦。

我在碧江旧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寻找什么。我总觉得这儿的人的眼神很陌生,既没有波郁老人、保玉山巫师和老和夫妇对传统的迷狂,也没有李老师及他的教徒们对未来的神往。这里没有传统,也没有未来,只有一些很临时的“当下”。在这里,你找不到巫师,也找不到圣徒,只遇得到一些心神不定的木材商和连家园门口的草教不愿拔的农民。

雨又下起来了,沟的水泛着腥浊的红色。我目送着它们流下山坡,一路切割着所剩不多的土壤,将山上的泥沙冲入怒江。

我突然恐惧起来。我发现那把高悬了10年的刀原来是人自己在操纵,我发现有人生存的废城其实早已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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