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演祭鬼(访灵札记20)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6-09 21:44:21 / 个人分类:行者手记

 

19951月,我陪妻子去怒江,协助她作怒族民间音乐采录。她去年来过一次,与当地人处得很好,采录到不少民间音乐资料。可惜她只带了录音机,她的怒族朋友建议她用摄像机录下来,因为再不多久,这些东西就会消失了,一是会唱会跳民族传统歌舞的老人越来越少,在怒江峡谷已是屈指可数;二是信基督教、学城里“文化”的人越来越多,进了教堂或唱上卡拉OK,就瞧不上“土里土气”的民间歌舞了。

为此,我带了台摄像机,目标是把妻子上次调查到的怒族“达比亚”舞曲和8个祭祀调录下来。我们坐下午18点从昆明出发的夜班卧铺客车,一路昏睡,摇到天明,已在怒山山脉中穿行。沿着一条小河横穿过怒山东脉,小河与怒江交汇处便是怒江州州府六库。次日中午1点到,改乘3点的班车,沿怒江峡谷北上。

我们在怒江中段江岸的匹河乡住下,拜见过乡长和主管文化的副乡长,说明意图并得到他们认可后,我们便和热心于怒族传统文化调查的原文化馆干部李卫才先生商谈开展工作的事。李老师是怒族,退休多年,生活经历坎坷,现已改信基督教,在当地教会任一教职。不像其他信了教便放弃本民族传统文化的人,李老师一直对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情有独钟,早年为调查怒族民俗被说成是搞迷信活动,吃了不少苦头;晚年信仰基督教后,按教规也不允许再从事与“主”的文化背景不一致的民族文化活动。但他又不忍割舍自己的民族情结,便希望他信任的人能把日渐消失的怒族文化记录下来。

我们的计划是用摄像和录音,把上次调查到的怒族祭仪和达比亚舞曲,完整地录下来。事前李老师已和祭司及民间艺人联络好了,只等我们与他们最后敲定。

祭司波郁老人已78岁高寿,对我们的来意十分明白。他是一位很难请到的人,原因是前年日本人来过,请他表演了两小时,付了300元钱,从此索价便涨了上去。李老师曾去请过一次,出价4060元,被波郁拒之门外。除认为钱少,还说当年是他的“克年”,恐行法事后于他不利。李老师惧其言,加上家境不宽裕,家有病妻,只好作罢。

这次我们来请他表演,他开价400元,最后伸定三个指头再不吱声。我们只好答应。付款后老人眉开眼笑,答应“样样搞”。

祭司,怒语叫“衣谷苏”,“衣”意为“鬼”,“谷”意为“祭”,“苏”意为“人”,译作“祭鬼人”。问他何时开始学干祭司,波郁老人说:“老古辈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尾着老古辈学了传下来。自己看,自己听,不消教,儿子跟着老子学,自然就会了。跟着老人做,做到26岁,做熟了,就开始自己做了。”

事情谈妥,我们松了口气,便到附近村里和山上走走。

匹河乡海拔1050,面前几十米下便是怒江。江中巨石无数,均被水流擦出光滑的流线。江岸石崖上拉着铁索,两岸居民用根绳子,一头兜住腰臀处,一头挂在挂勾上,就这样溜过惊涛。看着下面在乱石中奔窜的狂涛,我们谁也不敢轻易言试。见当地人当耍似地溜来溜去,小孩也如此,心里只有叹服的份。

有房子的平地一小会就走完了,再走便要爬山。我们沿着一条小路登上一座造型奇峻的山峰,阳光在云层和峰峦间时隐时现,整条峡谷变成在金色光柱与青色曲线中迷茫交替的幻境。我不由赞美起眼前的美景来。陪我们上山的怒族朋友老和夫妇却不这样看。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三四十年,山山水水的脾性都是摸得很熟的。他们说我只见山的表面,水的表面,不知道它们的脾性,当然更看不到它们的灵魂。

怕我不信,老和指着对面两座壁立的山崖说:“这两个山崖就有灵呢!它们是不同的两个,经常打架。一个穷些,住草房;一个富些,住瓦房,像是手扶拖拉机都有的。这是村里的和大师看出来的。他什么都看得出来。有人得病,只要把衣服拿去,他对着衣服喷口酒,就晓得病的来龙去脉。有一次我和他一起路过那两个崖子,走到崖子前的桥头,他就不走了,说走不动,路上到处都是鬼的脚交叉拦着路。在这两座崖子中间的山菁里,只要太阳没照进去,就无人敢进。进了,不死也会疯。”

老和的妻子接口道:“我亲自看到的是这点缝纫厂的一个男人,是好好的一个,喝酒怪得的一个。人半疯半癫,来对着这个山讲话。像我们正常的人,他看着讲也不讲。理也不理,对着(这个崖子)说话。(为他)祭祭鬼祭祭神嘛好一段,不祭嘛又发(病)。”

老和两口子都是接受过一些现代文化教育的人,但他们解释不清,为什么有的事在这里神得很,说玄,可又是乡亲们深信不疑,自己也亲身经历过几次的。听说我们要找波郁老人,我的怒族朋友们都一致赞同,说要问怒江和怒族的事,只有这些老人知道。

“本来我也晓不得,我也不信。”老和补充说:“我们看不见(鬼神)嘛,晚上也看不见。他们(巫师)搞那些堵(鬼)路的东西,堵着堵不着我们也不晓得,不一定嘛,传说有人在这个石头缝缝里压着,哪样也找不着,尸体也找不着,(人)丢掉了,在无意当中消失掉了。这一块石头,以前不知从哪里塌下来。这个山神现在还存在,北面的山神与南面的山神。这个是北,这个是南,南北的山神还是存在,现在都仍然看得着,这里妇女死了八百,同时一次死。和大师(巫师)跟我说,以后喝酒,不要到那边喝。过这条路时小心一点,经常翻车出事,死人死的相当惨。这段路死了不少人,都说是山神害,也就是山神来作怪。天一黑这里就象赶街一样(鬼多),走路也走不通。我们看不见,一是也看不着。只有他(巫师)才看得着,鬼说的话他也听得着”。

我们到匹河的第三天开始表演祭祀。李老师因为在教会中任职,不好出面参与,便请老和夫妇和文化馆的老江协助我们。尽管是表演,老人还是带我们到离村1里多的山坡上,选了一块有岩石的平地做祭场。

祭品有两个鸡蛋、两只小公鸡,一些炒过的荞子。

祭前要做准备,在树枝上挂一些白纸条,老和解释:

“这是表示对山神尊重,对山神嗑头上服。如果没有,就是对山神不礼貌,一点礼貌不有;这些是它作被子、垫子。”

“放两个鸡蛋是说我们不要得病。这两个鸡蛋给你了,灾难不要有,不要得病,我们祭献给你了,顺顺当当,不要有灾难。”

“祭神用的鸡不用水烫,要用火烧,味道神闻得到,它才知道我们在祭它了。”

开祭前先祭山神,请山神保佑祭祀顺利。

怒苏人认为,梦见不吉利的事,象河水干、太阳落、老树倒、山洪冲、石头滚、乱麻缠,或是庄稼或家畜生长异常,年成不好,是遇到恶星或克年了,这就要祭天、祭克鬼。

祭词很长,录下来由李老师翻译出来。李老师告诉我们,他小时候参加过一次祭天:“那年天旱,包谷叶子都枯得可以燃火了。头人便宣布要祭天,各家凑祭品,凑足够一口猪的钱,全村在核桃树下祭天。祭司主祭,祭法和现在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怎么不一样,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祭着祭着,就下起了大雨,真是很灵呢!”

祭天和祭山神都是血祭。波郁念过祝词,手脚利索地将两只小公鸡杀了,鸡血抹在白纸上,又用三根鸡毛插在小树上,表示对山神的尊敬,还拔了些鸡毛放在祭坛的小碗下,表示这是送给自己保护神的被盖和坐垫。当波郁祭司在那儿闭目念诵漫长经文的时候,老和夫妇已将鸡和饭都煮好了。这时已到正午时分,肚子正饿,鸡汤的香味特别诱人。老和家的小狗更是激动地窜上窜下。波郁老人显然也有些心猿意马,中止了祭礼,宣布开饭--行话叫“分食祭品,人鬼同享”。吃完喷香的鸡汤肉饭,波郁祭司悠然自得躺在铺满落叶的山坡上微做小憩。突然他想起一件事,要老和把煮熟的祭蛋拿给他看。不看则罢,一看卦象,祭司的脸色变了。他紧张地用怒话跟老和解释。老和把剥开的鸡蛋拿给我们看,指着蛋白上一条隐约可见的纹路说:“这里有一条路。这个鸡蛋从开头(祭)就拿给他(祭司),煮的时候就在这儿一起煮了。先拿给他,他打开一瞧,他自己的魂呢好象是不在掉了,需要再喊一次,上面已经明显的(表示了)”……

“是哪位的魂……是不是老人的魂不在了?”

“是老人家的魂不在了。所以必须再喊一次,按怒族的行法(规矩)。”

波郁为自己喊魂,老和解释:

“他说‘我自己的魂不在了,翻过三片草地,山山水水,自己家的魂回来喽。我是跟着魂一起的,魂跟身要在一起。我不想死一回,不想往死那点去,我的魂回来!鸡蛋旁边回来!肉旁边回来!我跟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在一起。回来!”

可老人还是很在意。他决定,今天的仪式到此为止。

晚上,我们带了酒去看望老人,希望白天的事不要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波郁老人坐在火塘边,已经喝了不少酒。酒力和火光,使他的脸又生动地泛起了红光。拉了一会家常,老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为我们演唱了“火塘歌”和“老人故事歌”等传统古歌。到后来,竟要继续表演祭鬼仪式。我们怕又出什么事,忙问:“这事,能在家里做么?”

波郁说:“做得做得,这就是在家里做的。”

他先表演祭关节鬼。怒江峡谷湿度大,来自雪域的江水又极寒冷,走路涉水难免受寒,所以,这里的人易患关节炎。人们认为这是一种叫关节鬼的邪灵祟人所致,谁关节痛,就要祭关节鬼,故祭关节鬼这一仪式较为流行。波郁左手持一把砍刀,将刀立于矮凳上,右手用镰刀背刮擦刀背,边刮边念,最后把砍刀和镰刀一起扔出去。

接着祭“茨细”鬼。这是一种使人意外死的凶鬼。这次是用砍刀从左往右向外挥砍,边挥边念祭词。这个祭祀他使了很大劲,闭铁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念,念到最后用刀往地上狠砍几刀,将刀扔出。

祭“冷鬼”也有刀。要是谁的肚子突然绞痛,经祭司卜卦算着是“冷鬼”缠上,便要用刀锋刮病人的肚子,以此驱鬼。

肚子疼或心口疼还有另外一种原因,即病人犯病前,正巧家里有客人来,便以为是客人的魂灵嫉妒主人而作祟,这就要祭“心疼鬼”。波郁老人端碗冷饭,恶毒地咒道:“不知害臊的乌龟婆,不懂羞耻的母猪脸,乱咬人家的肚子,乱翻人家的肠子,呸……”波郁老人喋喋不休骂了好半天,才把所有的脏话和诅咒说完,同时把冷饭狠狠泼洒出去。作为客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被骂之列。不过,看到波郁老人很解气的样子,我也便“舍己为人”了。

第四天继续表演其他祭祀仪式。这次波郁老人换了个地方,在半山腰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下设祭,而且要求增加了一口小猪。老人的装束也改变了,在毡帽上加戴了一顶茅草编的草环,上挂一条白纸。妻子问:“这是什么”。

波郁答:“这叫‘几格’,只有这种草才赶得走鬼。”我记起波郁老人咋天没这行头,或许是咋天的兆象发出了警告,他不敢再马虎应付。

今天波郁老人表演得特别卖力,表演了祭祀凶灾克年的“克鬼”、伤人命魂的“诅咒鬼”等等,还补做了昨天没做的“祭天”仪式的结尾部分(我不知道是因为“偷工减料”还是别的原因,昨天波郁老人竟没做完祭天仪式。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内情,也不好问,这事大约只有波郁老人自己有数--包括他祭祀的神灵心中明白),甚至加演上一个祭猎神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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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之铭 引用 删除 忍者哨哨   /   2011-06-14 22:40:01
对神灵的敬畏,也是对大自然的敬畏~波郁大师表演祭祀开口要价的事,神灵是否也知道呢?大师要价的时候内心是不是会很纠结呀?钱这东西真是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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