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与非傩(访灵札记19)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5-26 23:33:20 / 个人分类:行者手记

由于我们去的不是时候,去的目的也与民俗调查者不一样,所以,我们所看到的“跳老虎”,并非原型,而是搬演;不为驱邪压祟的传统信仰,而只为衬托现代时装的摄影审美;不是吓鬼,而是娱人。同伴中有人参加过正式的虎节,对“跳老虎”的各种套路自是很熟。他们老练地点出虎舞的各种姿式,又按构图的需要请虎队爬上泥泞的土掌房顶,或蹲或立,让试穿一套套时装的女模特在他们中孑立、旋转或做出各种专业姿态,然后就听摄影家们的快门契里卡喳一阵乱响。直到最后,被分割了无数次的十八人虎队,才得以完整地表演了“跳老虎”的十二套动作。当然,试跳一次“传统”的之后,一“正式”开始,漂亮的时装模特,已很得体地在跳跃的虎队中频频亮相了。

   从摄影角度说,这确是一个很有趣的创意。按老规矩化装的虎队风格古朴,而按现代趣味装扮出来的女模特,却被专职化妆师设计成略带妖气的惆怅女(虎队的彝族老乡悄悄对我说:“怎么画得象吊死鬼一样?要是突然在老林子里看见她,真会吓掉魂的”)。虎队红黄黑为主色的绘面,与女模特白里带青灰色的化妆,不仅形成视觉上冷暖的对比,而且造成心理上正阳盛气与阴冷妖邪的联想。彝族老乡觉得女模特的化妆鬼气太重,除了来自现场的直感,是否也有一种潜在的直觉呢?这便是虎队行傩扫邪除祟的集体潜意识。

当然,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次“非傩”的表演,是这些外地人专门出了钱来拍的,他们也很理智地将傩化为非傩,零售给需要它的人们。乡里乃至省里有文化的人,都把这叫做“民族文化资源的开发”,俗话叫“卖土特产”,所以,尽管对各种外来人的各种奇怪“需求”他们感到有些难理解,但只要祖传的东西有人识,他们便很宽厚地配合、调整,以适应发展形势的“需要”。于是,,新民俗或伪民俗的出现,也便成了一个让人不知是高兴还是头疼的“文化现象”。这一现实,不得不使我们正视一个问题:所谓“传统”,当它面对现实的种种冲击的时候,它自身还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传统的本色?被认定为“活化石”的某种文化现象,有没有漂变的可能或在多大程度上漂变?

   我在前面已经大致记录了参加“跳老虎”的彝老对我讲述的虎节情况,并对照了至少三位学者的调查研究文献,可以肯定,他们对曾有事实的表述,总体上讲是一致的和准确的。

   但本文想要探讨的问题在另一方面,这便是我至少看过三次的“跳老虎”表演:一次是作为民族体育和民间舞蹈来昆调演的虎队,他们在舞台上和体育馆馆里表演了好几场;一次是参加傩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和与会代表一起,观看了专为大会组织的各地各族傩戏傩祭搬演,其中也包括来自500公里以外的双柏“跳虎”队。一次就是这回与时装模特合影的表演,他们用种种阳刚而粗犷的造型,与阴柔而娇弱的海外时装模特,形成一种美学上的而不是民俗学上的形式结构关系。

十分显然,我听说的“跳老虎”原型,和我所看到的“跳老虎”表演,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尽管人(跳老虎者)还是那些人。

   这一现象在相当范围内普遍存在。例如,云南壮族的草人舞,也属于一种戴面具(草编面具)、披草衣的幻面幻形舞蹈,具有驱邪求吉的傩蜡特征,原来只在每年“开年”时才跳,1988年云南首届民族艺术节时,被搬演到省城舞台上,后来发展成了一个保留节目;纳西族的“哦热热”舞,最早是为护丧(傩的三大功能之一)的,以此防止恶鬼来舔食死者的眼泪(被鬼舔去眼泪的亡灵将不得善果)。本为傩殇之舞,后来也发展演化成一种集体社交舞了。总之,以打鬼、护丧、索室驱疫为主要功能的傩文化,似乎也可以因为政治、经济、审美等因素的介入而发生漂变,变为非傩的文化。从“跳老虎”的情况看,一个乡长,可以将这一“命根维系”的传统祭俗中断35年,而在这期间,随着老人和毕摩的去世,传统继承与发展,完全可能出现所谓“断裂”现象。例如,小麦地冲“跳老虎”的彝族,包括黑虎头子,对于虎节来龙去脉等问题,都已说不上来了。他们能较少走样地按老规矩“还原”出来,已很不容易。与此同时,一个行政命令、一种经济需要或审美需要,却可以使其停止或“发扬”,可以将“传统”变形,去为艺术节、交易会、时装表演之类的“时代需要”服务。“民族村”现象便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话题。

   当然,在这种“漂变”中,传统与现代,尚处于一种很复杂的关系里。一方面,人们在心理上和习俗上仍固守传统,特别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即使是搬演,他们在情感上和信念上也很投入而且当真(不象年青人那样“闹着玩”的多),传统的规矩或忌讳,在他们内心深处仍起着作用。例如,我曾向一位参加“跳老虎”的彝老买一羊皮扁鼓,什么都说妥了的,走时,却没让我带走那鼓。他很诚恳地说:“你人好(由于他生病我去看望了几次),我不能害你。这羊皮鼓传了几代人,每次跳老虎都用,上面有鬼了,带去对你不好。”还有一位彝老,曾被请到城里,好吃好住,就干一件事--把他跳神祭祀的全套仪式搬来,“还原”表演。干了一久,老人要走,主持该事的人问他:“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好?”老人说:“你对我很好,大家都对我很好。”“那为什么还要走呢?”主事人知道他家乡很穷,“我给你加薪好不好?”老人摇摇头:“不是这些问题,是我的神不来了,因为我们天天做假。”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处境。一方面,近年阵发的复旧热,反映了“传统”对人们心理的和文化的潜在影响力。另一方面,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下,“传统”有的消失,有的变异,有的萌出新枝,开始从较单一的文化功能,转向较多样的功能。化装傩仪“跳老虎”对现代时装表演的参与性态度,使人联想起幻面表演的另一些例子,如京剧、藏戏、地戏、关索戏等世俗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法事戏的影子。或许,它们在千百年的发展史上,也是这样从神坛走向世俗,从宗教走向美学或其他领域的罢。

   傩与非傩,都是我们现阶段的现实。它们并存同处,有时相生,有时相克,有时消逝,有时漂变……无论怎样,应该说都是很正常的,我们似乎没有必要为失去的“原型”而伤感,或者,能否这样说:

   一切,都本无“原型”。

   一切,都可能在过程中“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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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曳 引用 删除 天曳   /   2011-05-27 09:08:59
“……尽管对各种外来人的各种奇怪“需求”他们感到有些难理解,但只要祖传的东西有人识,他们便很宽厚地配合、调整,以适应发展形势的“需要”。……”

一般的确很宽厚,但如果集体记忆与个体交集比较大的时候,就很难了
比如“做七”,有个老师一直想做这方面的,即使是托了当地的人,也不好开口也不好深入
感觉这样也好,起码还有敬畏,我喜欢还存留敬畏的仪式。
其实我觉得,不管以什么名义,不管名义上有多么高尚和必要,都应该给民俗研究些“留白”,这才是我们一贯审美的所需要的
呵呵,我又乱说了,反正是外行,不知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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