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想不完"(访灵札记10)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1-13 22:38:42 / 个人分类:行者手记

“给巴”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姑娘为长者按摩,是当地的敬老风俗。

 

 

我本不愿打断他的话,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栽新品种以后,你过去掌领的那些农事节祭,有没有什么变化?”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按传统的耕作制度,撒种的标志是寨门扎好以后,那要到老历(农历)3月初5之后了,寨门不扎,不准栽秧,寨头不栽下第一把秧,没人敢动手。5月栽秧(要是雨水不好则推到6月),9月收割,一年只能种一茬。而新品种靠地膜,12月即可撒秧,一个多月后可以栽秧,7月收早稻,留下的茬长两个月,9月又收再生稻。过去栽种收割,大家都看寨头,并由此形成了一套与传统耕作方式相适应的农事节祭,仪式和种种风俗。而现在,这一切的神圣性都被“另一套做法”取代了,有了地膜,撒秧和栽插时间整个提前;而收割两次稻子,也使收获的古老规矩整个打乱。天定的规矩,祖传的密诀突然变得可有可无,最多成为一种象征,它们不再在实际生活中发生作用。人们对寨头,长老以及祖规绝对的依赖一下都消失了。俗人和尊者都拉平在同一起跑线上,面对同样一种只有按它的规律操作才有好收成的谷种。这谷种也没有那种古老的神秘色彩,即使有人曾利用神话使它得到认可,但人们对它最终的认可毕竟不是靠神话而是靠实实在在的新法耕作和估得到的产量。

   我突然意识到,一种内在的冲突,可能正在困扰着这个平静的山寨。

   短暂的沉默显得很残酷。我看出老人去拿酒碗的手有些颤抖。

   幸好这时有人来访,寨头起身招呼。来人须发全白,看去起码70岁以上。我忙斟满酒敬上。寨头说:“这是本地最好的歌手,古事古理他最懂,我请他给你讲讲‘翻年’。”

   老人坐定,呷了几口酒,才用本民族语言缓缓讲起来:

    “我们算日子,跟你们不太一样,一轮13天,二轮25天,三轮37天,四轮49天,五轮61天,六轮73天……算属相,不是从龙开始,是从兔开始,兔是天,蛇是地;兔是男,蛇是女。顺着数是兔、蛇、马、羊、猴、鸡、狗、猪、鼠、牛、虎、龙、兔。一个月30天,一年有12个月,年头也是13年一轮,像老祖辈种山地一样,13年一轮耕,地才肥,谷子才有得收。现在不行了,人多了,地不够,三五年就轮耕,地都种败了。

    “幸好12代祖搓莫厄从水下拿到的谷种又出来了。现在种杂交稻,可以收再生稻,以前的根根又出来了。前面收后面又长,喜欢了,以前那个根根又出来了,大包干以后那个根根才出来,不是这个杂交稻呢家家养不活了。”老人颠三倒四地说着,说着说着唱了起来:

 

           哎呜,一年360天,

           现在到了翻年的时候,

           天和地分开了,

           不然就有雷,

           新年和旧年分开了,

           判合年月才好种田,

           算好日子才能娶亲,

           祖公的古理传到现在,

           人生出来要哭三声,

           在很早很早以前,

           我们从葫芦里脱胎出来,

           遇到一个很大很大的龙潭,

           这个龙潭是连叶子都不许掉下去的,

           我们却在龙潭边杀白麂子,

           白麂子的血流入了水中,

           天神让整个寨子的人沉进龙潭,

           只留下一个不愿吃白麂子肉的寡妇。

           世上的人种差不多绝了,

           可怜我们就像风中的山茅草,

           孤孤单单飘来飘去……

 

   老歌手唱着唱着,突然流起泪来。他嘴角抽搐,老泪纵横,抽泣着自言自语。寨头告诉我他唱到死去的老祖公时很伤心,他们人不在了,只有他们一代代传下的古理,现在连古理也要不在了。

   我看寨头的眼圈也有些红。不过,他毕竟是一寨之主,见过的世面经过的风雨更多些,此刻还稳得住。他并不去劝慰老歌手,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火塘中跳动的火焰。良久,他突然轻声哼唱起来,音调威严,带着出自胸腔的沉浊的低音共鸣。他不理会任何人,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歌中,歌声低得只有屋里的人能听到,甚至只有他自己(最多加上老歌手)能听到(我看一直一言不发候在旁边的攸佐,也是一脸茫然),但我觉得这歌声穿透了寂静的山寨之夜,穿透了常态的时间和空间,传到混沌初分、开天辟地的时代。

   他是在用歌,和神灵和祖灵谈心。

   终于,别人都在火塘边睡着了,寨头也停止了吟唱。他这时才想起我的存在。见我看着火苗一动不动,说:“什么都想不完,世上的事想不完,人生想不完,一个人有懂的一方面,也有不懂的另一方面,完全懂是不可能的。”

   我想,他是在回答我前面的问题,也是在回答他自己的问题。

临到分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第一个带头种新品种的,到现在已经5年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由想起他的祖先。当年“他”带领族人从远方迁来,面对陌生的土地,一定也是“他”第一个撒下了谷种。为了更好地与当时的天时地势相谐,“他”将最合适的耕作方法仪式化甚至神化。在数十代里,“他”的子孙就是按这规律耕田种地,穿衣吃饭的,现在时代变了,许多古老的“规矩”有所不适,神话的影响力受到挑战,作为族人的头领,“他”该怎么做?

    我想,正像留下了伟大迁徙史诗和具有自己特色的山地农耕文化的祖先一样,他们也正在开始着另一次伟大的跋涉,尽管每一步都并不不轻松。

    “能习惯吗?”我指的是种新品种,但心里想问的不只这些。

    “还可以。”他淡淡地说,“只是心里还有些不踏实,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以前种田像绣花,不同朝向,不同土质和不同高度的田要撒不同品种的谷子,光种子,就有几十种。种下了还不算,怎么施肥、怎么除虫,都有许多讲究。现在只用那么几个品种,用一样的化肥,施一样的农药,我怕会出问题。”

    “什么问题?”

    “用农药,虫是死光了,田里的鱼呀青蛙呀也死光了,撒化肥的谷子长是长得好,就是不好吃。它只认这化肥,我怕它像吸毒上瘾,离了化肥就不行。”

   我突然想起刚才他有关“世上的事想不完”,“完全懂是不可能的”那番话。

其实,这道理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因为我知道,农业科技推广中品种单一化,化肥和农药的滥用等导致原有生态关系破坏、物种免疫功能减弱、土壤结构恶化等问题,已经开始出现了。他也许不这样表述,但凭着他的直觉,他有所忧虑,这种忧虑来自于一种背景深远的智慧,涉及到人与自然关系中一系列最传统也最现代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忧虑,比我们的所谓“信心”,更有力量得多。有意无意的,我们往往误认为自己处于“文明”的前沿,代表着“未来”,而对传统的智慧没有足够的认识。那是一种经过几千年打磨的知识系统。比如头人刚才说他们的几十种谷种,是为不同条件的田地准备的。我听说有的地方甚至多达180多种,不同朝向、土质和高度的田地,用不同的种子;不同节令和气候,也要选用不同的种子。施肥杀虫也这样,在不同的生长阶段,对付不同的害虫,选用不同的植物草木灰或绿肥。他们对于天地万物自古以来相生相克的生态关系的知识,可以说是融汇贯通,体悟通灵的了。

   这是一种东方式的智慧,由此产生的传统知识系统及其生活方式,目前正受到来自另一种智慧的知识系统和生活方式的冲击,受到来自自身的有关不适与调适、传习与发展等问题的责诘。这是我们共同面临的问题。我不知道他将如何处理。

我满怀敬意地看着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竹笆门掩却了最后一点光亮,以后的日子,他再没谈什么,只在某些重要的日子,村寨中心传来他从容的低吟。我明白,这位山寨的领头人,虽在彷徨,但依然生活在众目所瞩的焦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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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山人 引用 删除 木兰山人   /   2011-01-14 07:5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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