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听听真正掌握着神话的寨老们的看法。于是，我请攸佐带我去拜见一下他们。
68岁的寨头给巴住在寨子中间一间被烟火熏得很黑的大草房里，正独自一人守在火塘边抽旱烟。我送上带去的酒，他抓一把带壳的花生埋到火塘边的炭灰里，拿出几只碗，一人一碗酌满酒，放在各人面前的地上。
“我家是最早在此生根的，最老的在得久的。”给巴咂一口酒，从炭灰里刨出几粒花生，在粗大的掌中一搓，吹口灰，不等凉便放到嘴里。他强壮而自信，牙口很好，说话也像吃花生米一样干脆利落，颇有些王者气度。
“要数的话，可以数到55代。”
谱系含有很多文化信息，特别是少数民族谱系，往往一头连着神话，一头连着现实并延伸到当代。数家谱是件十分神圣的事，一般要到老人善终，送他的灵魂返回祖地的时候才背诵，今天给巴高兴，一张口就念诵起来：
“俄贴尼－贴尼中－中莫那－莫耶差－差贴些－贴些尼－尼泼歪－泼歪乌－乌牛牙－牛牙搓－搓莫厄－莫厄追－追汤帕－汤帕芒－芒和滩－和滩里－里菊料－料居那－那汤尼－汤尼西－尼西来－来翁泼－泼麻波－麻波梯－梯差__－__麻章－章则－则微－微阶－阶耶－耶吉－吉微－微扛－扛买－买着－着摆－摆索－索比……只能唱到老祖，连自己的爹爹都不能唱。”
“我听好几家的家谱都是从‘俄贴尼’开头，‘俄贴尼’是你们共同的始祖吗？”我问。
“俄贴尼从哪里来的不知道，那时人还没有变出来呢，他是人，有天有地就有他了，开天辟地就是他，一开始变成人就是他了，他是人，就是我们的老爹了。那时连火都不在呢，拿着什么吃什么，生吃，土也吃。他的婆娘找不着什么可说的。我们只记爹的名，连接下来。俄贴尼是索咪俄的儿，各民族的老祖祖是索咪俄，人死的时候才念到他。他是在天地还没形成，人还没出来时就有的，从人出来时算起的是俄贴尼，他是各种民族未分之前的老祖祖。那时凡是地皮上长的东西都会说话。你要去砍树，树就会叫：‘阿拉！’”
“俄贴尼之前是索咪俄，那索咪俄之前又是谁呢？”
“索咪俄之前还有八代，倒着往上推是拜索，拜索前是代拜，然后天神玛代、拖玛、厄拖、尼厄、干尼、木干、最顶上是厄，他就是天。他和后一天生的地（地叫咪查）结合，生出诸神和万物。我家从老祖公开始就是寨头，管山神、管寨门、管风水。谁违犯了，栽秧不听招呼，砍树不通过我家，就要罚款罚酒。”
“山神怎么管呢？”我不明白。
“山神，就住在神山上的小房子里，今天你们去看过的。”他消息还怪灵通，我暗自想。下午没事，我和摄像到山上转，见有棵被烟火熏黑半边的大松树前，用竹木和茅草搭着一间半人高的小房子，房前平台上有残香及一些供品。我们知这是山寨的神圣之地，便绕开走了。
“农历4月，谷子种下，薅过头遍，就要祭山神，修小房子，时间选属蛇日，地是属蛇的。开天辟地的那一时，天朝前一天开，那天属兔（所以我们的属相，兔在最前，蛇其次，不像你们先龙后蛇），地往后一天长，地属蛇。天是男，地是女，天地结合才生出万物。所以祭山神要选属蛇日，那是造地的喜日，用两只鸡，茶一碗，水一碗，饭一碗，里点三棵香，外点三棵香，磕三个头。不要女人参加。我家不动一个不敢动。
“再朝前是扎寨门，那是农历三月，该栽秧的时候。这时地气潮了，太阳辣了，山上的树木发芽了，旱谷撒下地也会发芽了。我家去砍朱栗树和曼登树，样子有两叉的，砍来挖洞栽起，一年栽一对，栽在老寨门往外一个人那么长，表示寨子年年发展，向外延伸。横杠还用朱栗树，上面挂一些篾搭搭，意思是金银多多，谷子满仓，鬼进不来，鸡猪牛羊不会病。回家杀一只鸡，请老人吃。我敲三下鼓，通知大家休息一天，不准做活计。扎了寨门，外人一律不准进，不然会惊吓着谷魂；寨里人一个不许走，怕带走谷魂；不准讨亲嫁人，要嫁的只能是寡妇，是背着娃娃来结婚的寡妇。扎好寨门，第二天，大家到水潭里洗谷种，洗好装在竹筒里，等我家发话。我不撒种，谁也不能撒。撒种撒不好，一年不得吃。下种要选好日子，不能在自己属相的日子下种（家人属相的日子也不行），老辈人说过，在自己属相日栽种，会把自己的精气吸掉。而且，要男人下种，不能让女人下种，以免乱了天理规矩。下了谷种就要关猪关牛，男人上山打猎，女人采山茅野菜，小秧长出以前不能砍柴和理发。
“6月天热雨水多，虫也多，这个时候要过蚂蚱节。蚂蚱代表所有的害虫。最怕的是一种绿绿的小虫，指甲盖那么长，只会爬不会飞，会把一块地都吃完。有了这种虫，就用竹筒抓，每块地抓两三条，请巫师做法后送丢，虫就会慢慢少了。捉蚂蚱也是也是这样，每块地捉三只蚂蚱，撕成几份，用树叶包起，砍一根小棍，破开，夹往包有蚂蚱的叶包，插在寨门上，一排排插满，休息一天，第二天把这些蚂蚱收来舂粑粑吃，碓窝会把虫的眼睛舂瞎，还要叫：“蚂蚱，三天内不捉你了，三月内你不要吃谷子！”虫听见，怕了，虫灾就会慢慢减少。有时候也用点火把的办法，农历6月24日，家家户户点一个火把立在门前，休息一天，那样做也会烧死虫子。不过，我们不准玩火，都是草房，一把火就完了。
“七八月谷子打苞，过谷花年，哪天打苞哪天过。全寨凑钱买一口大猪，杀了打伙吃，每家还分得一块，回家在火塘边供一下，供三脚架神‘奇克’，肉煮吃，晚上全寨跳舞。7月里还有个节，叫‘阿基阿拍罗’，意思是‘拔鸡毛过年’，在属牛日或属马日过。除了一姓人不过外，全寨人都过这个节。休息一天，杀鸡，供‘阿拍八劳’，是我们的公公，这是最大的神，家家都有，在女房内女主人的床头供起。”
给巴很认真地拉我到旁边一间房子里，指着女主人床头一个落满尖埃的小布袋说，“这就是‘阿拍八劳’的神背袋，里面存着12年的谷穗，乱动不得的，要到谷子收割了，吃新米的时候，才抬出来重新装，新地、老地产的，新谷、旧谷一起装。我家的神背袋，要把寨子四周田地的谷子全收集在里面。这是谷子的精灵，招呼得好，明年谷子才会丰收。
“按照天神教我们的，老祖传给我们的方法，我们盼到了九月谷子黄。这时我就要发话了，我用我们的歌唱道：
“‘不管姑娘还是伙子，
男人还是女人，
苦得的谷子熟了，
十黄九收，
可以打了，
可以收了！’
“我发过话，叫人联络通信，要有什么事，无论刮风下雨都要送到。送信人不准抬枪拿弩，防止起玩心。还要叫人轮流值班，五户一组，看守收下的谷子，防止人偷和鸟兽糟踏。
“等到家家都收完了，就要吃新米，叫谷魂。拿新米旧米掺着吃，表示年年有余，新的接得上老的，从田里请回谷魂，请它歇在家中，它风吹日晒辛苦了。”给巴指了指房梁，被烟火熏黑的大梁上，垂吊着几穗谷子，我猜这应是谷魂的寓所了。
“最热闹的是10月的‘翻年’，扎寨门时封起的鼓也拿出来了，这时可以敲了，大家在一起喝酒，跳舞，什么节气跳什么舞，闹热得很呐！……”
给巴一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睛发亮。可以想象得到，每当他按照祖训或天意发话，看到万物神奇地生长成熟，人们一代代繁衍生息，载歌载舞的时候，他一定觉得十分幸福。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他，以及他的“给巴”家庭，都在准确无误地传递着来自天地、来自遥远时代的信息，这就是他们真正的节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