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歌手阿厄（访灵札记5）

    “这是没法子的事，命中注定。”老歌手阿厄说，“谁叫老祖宗把我们的文字吃掉了呢！”

    “咋会吃呢？”我想听她摆摆古。

   阿厄指着自己衣上自挑的花边说：“这些弯弯的花边就有故事。这原是我们民族的文字，天神给的。你们的祖先把字写在纸上，字留下来了；我们的祖先把字记在粑粑上，回家到半路肚子饿，就把粑粑吃掉了，从此我们没有文字。他回来交不了差，实在无法，只记得字是些弯弯扭扭的东西，就叫女人绣了些弯弯扭扭的道道在衣裳上，忘是忘不了啦，可是没有用，上学抵不得事。”

   老歌手阿厄，是这个寨子为数不多的还懂得一些本民族传统文化的人之一。上次来，在山坡上，她为我们唱了不少传统的民歌。这次见到我们，她很高兴，忙前忙后，帮着阿攸张罗。阿厄也没读过书，全凭自己的天资，唱得一口好歌。她和阿攸，算得上这一带的著名“歌星”了。和所有的“歌星”一样，她和阿攸对外部的世界和新鲜事物都很敏感，兴致勃勃地向我们提很多问题，像昆明大城市里一个寨子有多大，城里人咋样过日子等等，在好长时间里，我们都成了被调查者。

   她看去有50来岁（按经验，一般都要往低处估，她的实际长相更老些）。所以我们都习惯称她“大妈”，她也很自然以长辈自居，指挥阿攸小两口做这做那，很见过世面的样子。处熟了，她还跟我们开开玩笑，半真半假地把两位姑娘“许配”给我们，说让我们带回城里。

   后来问及年龄，双方都暗吃一惊。“大妈”阿厄，刚满40岁，与我同年。她起初不相信，以为我们哄她，到后来真闹到请阿攸的男人做证核对身份证，她才无话，再不提为我们“许配”姑娘的事。

   但我很后悔说出自己的真实年龄，当时只想不要让姑娘们产生误解，到时候又不可能带她们走，伤她们感情，所以先实报生庚家庭，以消误会。下乡久了，这类事我们常碰到，处理不当，就有伤害对方感情的可能，尽管我们不属同一种民族，但在她们的山歌里，我听过有“悔不嫁给汉人家”，以及想跟着自己爱的男人远走高飞的句子。所以，我觉得，当我不可能在个人感情或其他方面对她们有任何承诺的时候，必须从一开始就要注意这个问题，让双方不要彼此误入岐想。

   我没想到的是，阿厄知道我们同年后，突然话少起来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尽管我们同年，但外貌上的差别至少有20岁。4个孩子的母亲和艰苦的劳作，使她格外出老。她显然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大家已岔开话题谈了很久别的事了，我看阿厄还独坐一边，神情怅然。半晌，她幽幽吹起一片树叶，音调哀怨。阿攸轻声告诉我：“阿厄有话呢！”

   我早听说不少民族都有“木叶传情”或用指哨、乐器“说话”的传统，今天意外听到，很想听出究竟，可惜听不懂。阿攸便在耳边译道：

    “……我的祖先到处走，

   我也想走，走到哪里我不知。

   要过就要好好过，

   活不成就当野人去。

   我想顺着那条路远远地走，

   蕨蕨疙瘩又绊死了脚，

   我想自己再年轻一次，

   按照年轻的愿望重新过……”

   阿攸忽地走了神，忘了自己的角色，不再转译，，而是跟着唱了起来。她怀中的孩子已经吃饱，睡得正甜，偎在身边的大女儿眼睛黑突突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突然觉得她以后也会变成一个歌手，但会不会重复她妈妈和婶婶循环的故事，我不知道。

阿厄的树叶还在幽幽地吹，旁若无人地抽咽。她嘴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