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头英雄与供头的“鬼林”,有关生死,以及文化的不同感受:鼓灵(10)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0-19 18:46:37 / 个人分类:鼓灵

 行者手记:鼓灵

 猎头英雄与供头的“鬼林”,有关生死,以及文化的不同感受

邓启耀

 

    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家相处渐渐熟了,有些话说得更直接了。导演和摄像在另一个佤寨寻访到一位90岁的猎头英雄尼诺,录下一段有关猎头的谈话:

    隋戛:“佤族称猎头英雄叫布Vao,就是能干、胆子大的意思。如果我们寨子没有英雄,别的寨子的英雄就会进来,把我们寨子的人头砍掉。猎头英雄不是哪个自封的,也不是寨子里的人随便称呼的,而是他砍了敌人的头,自己做出来的,胆量大,才叫做‘布Vao’。”

    导演:“你砍的时候是一刀还是两刀?”

    尼诺:“有两刀的,也有一刀。不管脖子多粗,一刀就断。出发前,都要把刀磨得飞快才行。两个寨子打起来,比较混乱,一个追一个。我的左肩扛着枪,右手提着刀。我的刀比较好。我们两个刚好迎面遇上。对方说:‘坏人!’我说:‘你们来到我们寨子砍了我们的人,还说我们坏。’说着,我就朝他这里砍去,他的头就掉下来,滚落到地上。”

    “就是这种刀吗?”

    “是这种刀。拉祜族生产的,比这个长一点。我俩迎面站着,我提起刀就往这里砍,”尼诺在脖子处比划了下,“他的头掉下来,身子却还站着。”

    “你砍之前是不是已经想好砍哪个部位?”

    “对方跑,我也跑,比较混乱,来不及想。”

    “错过脖子这个部位怎么办?”导演老问些弱智的话,只为多引出些话来。

    “不会错过。趁他说我是坏人的时候,我说坏在哪里,一刀就砍下去,他的头便掉落下来。”

    “是不是专门找长着络腮胡子的砍?”

    “不,不,倒也不是。反正逗着谁就砍谁,管他络腮胡不络腮胡,我都要砍呢,否则人家要砍我。砍头回来,整个寨子像过年一样,三天之内要剽牛,剽水牛、黄牛欢庆,砍竹子编筐装人头放在木鼓房,祭木鼓,一年后把旧人头送到鬼林。”

    看老人的表情,他在讲述这段亲身经历砍头事件的时候,没有任何顾忌,好像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甚至是一件为村寨做的很光彩的事。我不由想起另一位被访者,他也参加过猎头,但后来在政治运动中被整得很惨,从此绝口不再提那段往事。他用冷漠的眼光看着大窝朗兼老县长的训话,一言不发。到后来,连他的家人,都再也没在全寨性的拉木鼓活动中露面。

    有人带我去看寨外的“鬼林”,那是班帅寨过去移供人头的地方。“鬼林”里现在当然看不到骷髅了,但密林乱草中那种阴森森的萧杀之气,仍使我脊背有些发凉。

    隋戛看“鬼林”,与我们的感觉显然很不一样,他认为这是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精灵,每年相会赶街的地方:“我们说的鬼林,是供人头桩的地方,固定死了,永远在那个地方。我们将鬼林称为‘奶’,‘奶’就是人和所有的精灵,一年一次,大家在那里欢乐,跟天神、地神,跟一切精灵在那里欢乐。欢乐一次以后就分开了,你们回到你们的天堂,我们在我们的地上。好像还有这么一个交待:你们回去以后,休息一段时间,等明年谷子熟又来。有节令,让他们回来。好像有这么个意思,祈祷词上唱的。”

    从老隋戛的叙述中,我感觉到一种对生与死、对骷髅与生命的奇特观念。这种观念与我习惯的文化观念完全不同。正是这种观念,使得他们在面对死亡以及象征死亡的物象(如人头及鲜血等)的时候,产生的却是新生的狂喜。谷物和族人的新生,因了敌方的死亡而再次得到确证。

    不远处是木鼓房遗址,有人在砍盖建新木鼓房的竹料,粗大的竹筒发出咚咚的回声,让人联想到木鼓的声音。这个木鼓房将在今天之内搭起,好让明天拉回的木鼓有个安身的“家”。

    木鼓房周围的山地大多已经耕翻出红褐色的新土,它们像一排排张开的嘴,在等待着什么。在过去,凡是木鼓敲响的时候,就有小红米的种子撒进去,有拌着人血的草木灰撒进去,然后人们翘首等待红土变绿,长出生养他们的禾苗。

    从班帅出去当了县人民武装部部长的岩翁说,他小时候曾亲眼见过一次猎头祭谷活动,寨子里的人将人头的毛发斩碎,分发给各家收存,以祈丰收。祭谷常见的方法,是将新砍回来的人头放在草木灰上方滴血,然后把掺有人血的草木灰分发给各家,拌在谷种中播下。据信,毛发越多的人头,比如有络腮胡的头或长发女人的头,都是很有价值的。因为那样的人头可以促发谷物长得茂盛,祭一次能有几年的丰收。而诸如秃顶、豁嘴、牙齿稀疏或长得难看的人以及残疾人的人头,就不大受欢迎,以免产生同态感应,让小红米也长成那个样子。

无论长好长歹,催生小红米的是血祭的土地和木鼓。母性的土地实现生的现实承诺,女阴形状的木鼓则完成生的精神承诺。但纯阴无阳不行,于是人们选择“太阳鬼”寓灵的红毛树作媒体,它生于大地,吸透太阳精华,用它做成的木鼓,就能顺利完成生的象征性演绎。

但这延续千百年的信念,已在30年间被粉碎了。不拉木鼓,不砍人头,小红米照样长;来自遥远地方的陌生人,教给他们一些种地的新办法,那禾苗就像听过咒语一样刷刷地窜。于是人们便渐渐不再把祖传的方式看得那么重了。

既然木鼓的祈生催生意义已经丧失,将要举行的拉木鼓仪式,就只是一种与谷物和人畜增长无关的表演罢了。它不会催生,也不会引起死亡。它只是一种文化的象征物罢了。



TAG: 鼓灵 猎头 生死 文化 行者手记 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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