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你可以遭遇生死,但很长时间你都难说服一个人:鼓灵(9)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0-19 18:44:19 / 个人分类:鼓灵

行者手记鼓灵

片刻间你可以遭遇生死,但很长时间你都难说服一个人

邓启耀

 

    往后的路越来越难走,连隋戛也开始气喘吁吁了。我们被赤日和红土夹着烤,连汗都像被烤干了一样。渴得受不了,找不到水,见山坡上有绿叶,恨不得变成马,去痛痛快快嚼一通。才这么想,老隋戛已摘了一些嫩叶,放进嘴里,嚼得很滋润的样子。我们纷纷学他大把大把将树叶往嘴里送,嚼得满嘴发绿。

    “要小心呢!狗闹花的叶子长得跟它像得很。”老隋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吓得我们忙将手上的叶子交给他检验。狗闹花是一种剧毒植物,这一带拉祜族情侣殉情就吃这玩艺。我们不想客死异乡,只好咬牙忍住渴。

    挨到傍晚,我们总算到了班帅寨。这是一个由12个自然村组成的大寨子,紧靠中缅边境,位于佤族聚居地的中心区域,是保存传统文化最为集中的几个寨子之一。

    刚进寨,便听说有人家生孩子。我们的第一个职业反应是想马上扛着摄像机去拍出生礼俗,第二个职业反应是赶紧问一问有无什么禁忌。老隋戛淡淡说道:“还是不去的好,你们从外面来,要是身上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影响了小娃娃,怕你们说不清。在佤山生孩子,条件不好,是很容易出事的。”我们依劝未去。事后听说那户人家的孕妇果然难产,出了问题。鉴于这个事件,我们约定在寨里不可轻举妄动,一切听老隋戛安排。

    老隋戛一进村寨,如鱼入海,果是应对自如。这应该和他当过窝朗和县长这个特殊身份有关。他的父亲和岳父,都分别是佤山力所部落的世袭窝朗和头人。“窝朗”,名义是村寨的领袖,早期一般相当于氏族长,随着氏族的衰落,社会组织的血缘联系向地缘联系演变,窝朗逐渐演变为部落酋长或村寨的首领。但窝朗又与专管村寨一般行政事务的新兴头人或村长有所区别,窝朗专管木鼓房,故称“管鬼的人”,主要负责传统文化或宗教方面的事务。这个职务一方面是世袭的,另一方面也得经由全寨认可。由于木鼓的消失,窝朗这个“专管木鼓房的大官”便名存实亡了。好在老隋戛又当过新政权的县长,其威信,又与一般窝朗有所不同。

    “这坡上的茶园,还是几年前我带领大家一起种的呢!”老县长隋戛不无得意地一一指点给我们看。

    隋戛策划,在班帅举行一次拉木鼓活动,让我们拍到最满意的镜头。

    然而事情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一到班帅的当天晚上,喝够水酒,大窝朗隋戛向应召而来的村长、魔巴和村寨长老们发话了:

    “木鼓,是我们佤族人的魂,所以我们要搞一个拉木鼓仪式,恢复我们的老传统。还要上电视,让全国人民知道佤山有个班帅。”

    没有期盼的热烈响应。佤山没有电视,没有人在乎这个没人懂的玩艺。只有火塘毕毕剥剥爆出几个火星,不知表示同意还是反对。装水酒的竹筒在这个人手上抹一下,传到另一个人手上,默默喝一口,掌心在杯口抹一下,又传给下一个。传了一圈,竟然没一个人说话,好像大窝朗讲了一句大家都没听懂的话。

    大窝朗隋戛有些咤异,用佤话又说了一大通。看得出,他有些发火了。

    终于有人发言,用佤语,神色庄重。未及讲完,立刻有人插话,态度激昂。所有的旁观者像突然活过来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只顾说不顾听,似乎在争论什么。

    我们东看看西看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明白,这事肯定重要,便开机把这个场景摄了下来。

    事后,我们重放毛带,请佤族朋友翻译了那段对话:

    “老人们,我们来商量一下组织拉木鼓的问题,还有砍牛尾巴,想请你们支持一下,也听听你们的意见。”隋戛说。

    “不行,不行,已经20多年没有祭木鼓了,以前祭木鼓后要祭人头,现在做,有些害怕,心里不踏实。”有人说。

    “是不是还要砍头?”有人小心地问,“如果我们恢复一样,不恢复另一样,怕是不好!”

    “祭祀木鼓不仅是一个寨子的事,而是整个部落的事,是件大事,要大家说了才算。”有人态度很强硬,部落民主的传统,在这里至今仍不是虚的。

    隋戛苦笑着对我们说:“他们说的是,我们拉木鼓必须要砍头。如果不砍头拉木鼓,就矛盾了,搞不好危及人类,世界都爆发起灾害来,有大风,有大雨,人会病,谷子会长不好。”

    看到问题会那么严重,我们有些想放弃原定拍摄计划,改拍一些别的内容。老隋戛反而劝我们,不要紧,再和大家商量一下。

    在住下来的日子里,隋戛很有耐心,带着我们一一去拜访寨里的老人。他说,任何事,只有老人同意干,才能干。

    寨子里有人在盖新房,全寨的男人都来帮忙。青壮年用一种丁字形的刨斧将圆木修平,斗接房架;老年人则蹲在一旁喝着水酒,指指点点。

    对我们的到来,人们十分友好,一大竹杯水酒,马上就端到面前了。我们也向他们传烟,将一些小礼物和糖果分发给孩子们。和老人们一起闲聊是件很要紧的工作。村里人都知道我们的来意,并不忌讳谈论木鼓,所以话题很容易就转到木鼓上去了。

    “我们凿木鼓,也要用这个斧子,挖开一个槽槽,中间留一点,像女人的那个东西。我们敲木鼓,就像汉人打仗发出的信号一样,要叫邻近村寨的敌人害怕我们。像这样敲。”老人用一根木棒敲着一个木桩,一边喊,“他们来拉我们的牛了,赶快集合起来!他们拉牛往哪个方向跑,我们就往哪个方向追,如果追着他们,就把他们的头砍掉,把牛留下来,因为牛是我们的。”

    “大叔,,去砍人头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敲木鼓?”

“不敲,不敲,不知胜负不能敲。回来的时候,如果我们砍到了头,就敲木鼓;砍不着头,就不敲,悄悄地回来。”

“什么时候停止砍头的呢?”

    “禁止砍头是在1958年。当时的八百人大会(也叫双跃进大会),首先第一个就是禁止砍头,引起当时的叛乱,叛乱平定后,就一起把木鼓、砍头这些事废除掉了,一切就这么废除了。连原来有的木鼓,都把它烧的烧,滚丢的滚丢。但很多人不敢动那些木鼓,叫他们烧,他们不敢烧;叫他们滚丢,也还不敢滚,甚至我们烧木鼓、丢木鼓的那些地方种出的瓜、豆、包谷都没有人吃,就那么烂在地里,不敢吃。这是1958年的情况。”

    “现在拉木鼓不是真的,不砍人头,为什么还害怕。”

    “现在砍木鼓、拉木鼓,不能像过去那样,但要做得跟当时的一样,这就很难办。要找大家商量,看看大家办不办得成。现在窝朗、魔巴都不管事了,所以要大家说了算。”

“是不是节令不对?”

    “不对,不对。从大的方面来说,现在拉木鼓都不合。我们拉木鼓,但没有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了,人头是要祭木鼓的。没有人头,砍木鼓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时机不对。什么东西都有一个祭的时间,像我们拉木鼓也好,像我们砍牛尾巴,要看时间,还要有一点连续性,今年搞,明年搞,后年还要搞。想搞一次就永远得福,不行。哦,厉害了,什么都会来找的。如果是木鼓砍的时机不合一点,稍微不合一点,就会刮大风,下大雨,给大家不安宁,甚至房子都会给你刮倒。”

    “会吗?”明知这话问得很蠢,还是忍不住问了。

“有些东西,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着,”老人这样回答,“那边有老人留下的竹篷,不相信你去砍一棵,转去转来,你都难于转出去。如果你一定要抬一棵回来,大风就会来撞你。不相信你做了看,有东西就会来撞你、整你。拉木鼓魔巴念得不好,神就会给人带来一些不幸,带来病。加上好几十年没有拉,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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