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山的头人说,你们前面,就是人类诞生的地方:鼓灵(8)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0-19 18:41:46 / 个人分类:鼓灵

行者手记鼓灵

佤山的头人说,你们前面,就是人类诞生的地方

邓启耀

 

    班帅是一个佤族大寨子,属岳宋乡辖,和岳宋隔一个大山菁(小路约10公里),离县城10多公里,不通公路,得走路进去。

    离开公路,每一步都得靠自己的脚。佤山属亚热带气候,地处横断山脉纵谷欧南段,系由高原面被切割而成的山地,山岭至谷底相对高差多在1000米以上,为深切割山地。海拔最低590米,最高2458.9米。北回归线以南的佤山,年均气温在15℃以上,气候主体属南亚热带、中亚热带山地湿润季风气候。

    隋戛带我们走的是一条山脊上的路。佤山的辣日头,不一会便使我们纷纷变成“脱衣舞男”,将能脱的统统脱了。差不多每个人都脱得只剩条裤衩,把一身白肉裸露出来,那汗水还一个劲地流。在此时,城里人显示优越感的种种包装被悄无声息地剥掉,松驰的白肉在佤族同伴黝黑结实肌肤的对比下显得很惨。帮我们背东西的佤族小伙子起先还同情地走走停停,等着我们,到后来烦不得,一溜烟就走得没了影。只有隋戛还陪着我们,戴着他那尊贵的红包头,气息不乱,边走边向我们介绍佤山的基本情况。

    我突然明白,隋戛为什么不去陪钱多的那个摄制组,在搭好的场景里拍些鲜亮的镜头,而要和我们一起来走这难走山路的原因了。在那里,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被人摆布的群众演员,在这里他却是主角,是佤山真实的主人。并且怀着一种传承佤族传统文化的理想。

    远处青色的山岗浮在云海上,隋戛指着它,用一种纵横古今的语气说:

    那里是人类诞生的地方。山上有个出人洞,它叫“司岗”。老古辈留下话,人和万物,都是从“司岗”里生出来的。你不信可以去查我们佤族的家谱,每个家族追到根根处,就是“司岗”。

    老隋戛顺口便念出一串长长的名字,果然都在“司岗”这个音节前后终止。由于录音带丢失,后来我查阅著名民族学家杨堃教授50年代收集记录到的佤族各部落和各姓的家庭历史谱系,计三四十种,每一家庭,全是来自司岗,无一例外。试举一例:

    柳-叟依其-洛克-胡依其-气木-夏-克勒哧-危文-迫依其-比阿-布荣-坎-如意-格柔赫-高爱-克柔莫-尼其-布若-赫莱木-康-润-普依其-司岗-里赫(出来)-畏其(完了)

    据杨堃先生调查,“司岗”,佤语意为“石洞”(也有的地方将葫芦、剽牛桩或牛角叉叫“司岗”,“里”意为“出”,合起来即“出人洞”。出人洞在“布拉得”(傣语和小卡语称“巴格得”或“巴格岱”)这个地方,“布拉得”意为“反过来砍(竹木),引喻“最初开辟道路”或追根溯源的“人类发祥地”。

    在佤族传说中,佤族,甚至所有的民族,都是来自出人洞,只是佤族是最先出来的,所以佤族是老大哥。人类走出这个诞生之洞以后,相继北行,一直走到一个叫“寡莫”(意为“人类分家”或“开始有姓”)的树林,才开始分开,各自经过不同的地方,形成不同的氏族。所以,各氏族的家谱,要追溯到“司岗”这个地方;村寨里举行“作大鬼”仪式的时候,也要砍去从寨子通向出人洞的路上的野草,便于接送“鬼”时,它们来去无碍。

    我注意到这类传说,在涉及人以至整个人类的生与死时,都有意无意地提到过鼓这玩意。杨堃先生记录的“关于出人洞的传说”提到:据说,当人类从此洞出来时,洞中原有一个大铜鼓。人们想将这个大铜鼓带出洞来,但带到洞口,即拉不动了,因之,将大铜鼓留在洞口,并将洞口堵死了。

    在老隋戛讲述的人类诞生神话里,也屡屡提到石鼓和仿照女首领生殖器样子制作的木鼓,以及用头祭祀木鼓的事。

    说实话,对这一切,尽管过去我也听说过甚至写文章时引用过,但并没太在意,那感觉就像检索故纸堆一样,只有一种“做学问”的理性而已。但一身临实地,同样的东西,感受就大不一样。这不仅是因为你的汗水硬硬地溅在烈日烤灼的红土上,而且是因为所有的传说,都是可以触摸可以感觉的东西。

    眼下,老隋戛就指定了一片悬在云海中的山岗,说这就是你我祖先的诞生之地,是人类的诞生之地和魂归之地。从这儿走,不用一天就能走到了。先经过岳宋、翁格龙和永想,再走两公里,就到人类的发祥之地巴格得出人洞了。出人洞在山顶一块三丈长、两丈宽的平地上,过去有洞、有树,现在只剩野草了。这地方原属中国的,后来划界划过去了。不过“国家”是后来的事,过去直到现在,佤族还只认这个“出人洞”,因为所有的氏族、所有的民族,都生于此地。他们从这里来是天定的,他们要到哪里去是自定的。但再跑多远,认祖归根,还得落到这里。留守出人洞的人现在还以“管磁打”为姓,“管磁打”就是“尾巴”的意思,是从出人洞里最后出来的一支,他们看守出人洞有功劳,所以这一姓的大头人死了,或遇有其他重大典礼,别寨子的人就要给他们送礼。他们每年的祭祀除常规的“阿佤理”,还特有一种,即在每年12月份“作大鬼”时,要加作一次“出人洞鬼”。

    有“出人洞鬼”的山岗青黝黝地悬在云海里一言不发,只有老隋戛用带着浓重佤语口音的汉话,将他们祖先传了多少代的古事纪,七前八后地转述给几个对佤族文化一窍不通的陌生人听:

    人从司岗出来时,不会说话,只会像独弦胡一样哼。人们就去找莫伟要语言。莫伟对岩佤说:“以后牛是你们的伙伴,你去向牛学说话吧。”从此,佤族说话就拗嘴拗舌的。人从司岗出来后,找不到东西吃,就吃土。人去找莫伟要吃的。莫伟说:“你们去和野兽赛跑,哪个跑出屎来了,就吃那个的肉。野兽跑在前面,人跟在后面。野兽跑得屁股流出屎来了。从此,人就捉野兽来吃。野兽害怕人,和人分开了。起初,人没有火,也不懂得用火,捉到野兽只会吃生的。人就去向莫伟讨教办法。莫伟说:“去找达赛(雷神)帮忙。”达赛住在太阳寨。起先,人派猫头鹰去求火。猫头鹰瞧见达赛家炕笆上挂着许多老鼠干巴,肚子饿了耐不住,偷吃了老鼠干巴。达赛很生气,把猫头鹰给撵出来了。人又派萤火虫去求火。萤火虫闻到达赛家竹筒里的水酒香味,口渴了忍不住偷喝了水酒。达赛很生气,又把萤火虫撵走了。人再派蚱蜢去求火,蚱蜢很守规矩,没过多少日子,就和达赛交上了朋友。达赛很喜欢蚱蜢,就教它说:“你把干藤子放在石头上敲,火就会出来了。”从此,人学会了取火,懂得用火取暖烧东西吃了。大地上的野兽渐渐地不够吃了,人去求莫伟帮助。莫伟说:“我把种子放在海水里忘记拿回来了,你们去拿回来吧。”……人派蛇去拿种子,蛇卷起尾巴把种子打捞上来。种子拿回来,莫伟很高兴说:“以后你们就种庄稼吧。”莫伟拿出剁铲、锄头、小犁、大犁、背索、扁担、鞍子放在地上,叫人们挑选。岩佤抓了剁铲和背索。从此,佤族就用剁铲种懒火地,用背索背东西。尼文挑了锄头和背篓,从此,拉祜族就用锄头种山地,用背篓背东西。三木傣挑了小犁和扁担,从此,傣族就用小犁种水田,喜欢用扁担挑东西。赛口挑了大犁和鞍子,从此汉族就用犁耕田种地,用牲口驮东西走南闯北。安木拐(传说中佤族氏族的第二位女首领)叫人砍来大树做成木鼓,从那时以后,佤族就有了木鼓,成了能歌善舞的民族。那个时候,佤族没有弩弓,没有标子,只会用石头和木棒。围捕一只野兽,要靠大伙的力量。白天,人们敲响木鼓,集中起来,一齐上山打猎;夜晚,人们敲响木鼓,唱歌跳舞,野兽听见木鼓声,吓得躲得远远的。木鼓保护了人的安全,给人带来了欢乐。从此,佤族很敬重木鼓。凡猎到野兽,就把兽头供祭木鼓。安木拐死了,牙远(传说中佤族氏族第三位女首领)为她送葬。……有一年,寨子里突然发了洪水,房屋被冲毁了,许多人畜淹死了。洪水落了以后,人畜又遭瘟疫,谷子长不好。牙远把这个情况报告了莫伟。莫伟亲自下来调查,发现是因为达赛和牙董(传说中的虹神)兄妹通奸,里发怒了降下的灾祸。……莫伟很生气,叫牙董派人抄了达赛的家,把达赛撵到天上去了。临行时,达赛对大家说:‘以后哪个再犯我的过失,我就要用雷打死他。”牙远害羞了,钻到地里,变成了彩虹,每年只好意思出来两三次。从那以后,佤族形成了同姓不能结婚的习俗。克列托(传说中佤族最早的部落头人)和颇托结婚后,婆娘颇托一直不会生娃娃。两口子就找一个同姓的孤儿岩朗来做养子。……有一天克列托出门去一个远方亲戚家做客。一天晚上,克列托作了个梦,梦中听见木鼓“克列托,叮咚!克列托,叮咚!”叫着自己的名字。醒来后,觉着奇怪。木鼓怎么会喊自己的名字,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第二天一早,克列托匆匆辞别了主人,心神不安地回到家来。家里果真出事了,婆娘颇托病在床上。克列托去找魔巴瞧卦。魔巴对他说:“你出门后,你家的大梁歪了。你回去把大梁砍断,婆娘的病就会好了。”克列托回到家,砍断大梁,房子垮了。可是婆娘的病依旧不好。克列托又去找魔巴。魔巴笑了笑说:克列托呀!你真蠢。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克列托说,“莫非是我的养子了?”魔巴点了点头。克列托砍了岩朗的头,婆娘颇托的病好了。为了感谢木鼓神,克列托把岩朗的头供在木鼓房。从那以后,佤族就兴起了砍头祭祀木鼓的习惯。

    老隋戛讲得很费力,我们也听得很费力。尽管这是叙事性的传说,但却似乎处处充满了暗示,你如同置身于某种与事物起源有相关联系的原初状态之中。尽管我试图找到更易理解的文本,而且不得不对照前人的调查做些订正,但加上语言转述和文化背景造成的阻隔,仍使人产生一种似能听懂却又完全茫然的神秘感觉。我想,要真能明白这些简单故事后面的意义,恐怕不是我等一下子能够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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