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老人的猎头歌,让我看到过去我看不到的世界:鼓灵(6)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0-19 18:37:31 / 个人分类:鼓灵

 
 
盲老人猎头歌,让我看到过去我看不到的世界

邓启耀

 
    晚上天快黑才回到住处,我们的佤族朋友煮好了佤味的鸡肉烂饭,原料为:小红米、鸡肉、瓜尖、酸笋、辣子、大蒜、花椒、薄荷、八角、草果和盐,煮一大锅,味极好。她们还把路上采摘的野菜做了两碗佤菜,一碗叫苦果,主要原料是野生的一种小苦果,加佤族臭豆豉、姜、花椒、青辣子、盐,舂烂,味苦凉带麻辣,据说此菜治感冒灵得很。另一种为野生小蕃茄,煮成汤,照样加辣子等佐料,酸辣解暑,很是下饭。

    酒饱饭足,朋友给我唱了一段过去猎头的歌,这歌是岳宋乡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唱给他听的。

    歌分4段,第一段是猎头者出行的祝歌,如果寨子里作出决定,要去猎头,就要敲响木鼓,通告天神知道。寨子里选出猎头的勇士,全村男女老幼全部站在寨口,齐唱一道祝歌:

        哦……

        春天即将来临,

        我们将播下新的谷种,

        但是谁来保佑我们来年的丰收?

        我们没有人头来敬奉神灵。

        年青的男人们,

        你们为了你们的父母妻儿,

        勇敢地带着长刀梭标去猎回人头,

        为来年的丰收,你们猎回人头。

    如果出征顺利,捕获到将被砍头祭谷的人,猎头的勇士离寨很远就鸣枪报信,大声吼叫着来到寨门前。村寨里的人听到信号,立刻敲响木鼓,全寨人到寨门迎接。大窝朗(管鬼的人)上前举行欢迎仪式,强调村里人不是要加害于被猎捕者,而是请他来这里作主。村民则对他们的俘虏唱一段长吁短叹的歌:

        哦,我的兄弟哟,

        昨天的星空那样黑,

        今天的雾这样大,

        在这个不吉利的日子,

        你为什么要出门,

        是你的父母把你赶出家?

        还是你的妻儿没有饭吃?

        你不该轻易离开你的父母,

        不该轻易离开你的妻儿,

        哦,不幸的兄弟哟,

        你怎么让我们把你抓住呢!

    这歌拖得很长,哼好久才一句话,充满怜悯和惋惜之情。如果有谁认识被猎捕者家庭,就会大哭起来,说:“某某家的某某啊,你为什么不和家人在一起,被请来这儿供奉?”而被俘者如果是佤族,常常是很坦然地面对这一切的。牺牲者唱的歌,反映了这种令外人感到惊叹的心态:

        哦……

        我的父老乡亲们,

        我们都是从葫芦里走出的人,

        没有人头敬奉神灵,

        明年你们将怎样生活!

        我的寨子,

        为祈祷明年的丰收,

        也在寻找人头,

        为了整个佤族来年的丰收,

        把我的人头送给神灵吧!

    这歌唱得很诚恳,朋友在复述时,一再强调,佤族猎头祭谷的心理,一般人不易理解,而被猎者如此看待死亡,更难理解。但是,如果我们知道传统民族浓厚的集体意识,大约就会理解这种“奉献”精神了。

    这位被俘者三天后将被砍掉人头。这三天内,寨里选出最好的姑娘小伙,陪他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选出的妇女每天为他洗一次澡,让他感受更多的母爱;同龄小伙陪他畅饮好酒,痛快吃肉,让他享受兄弟之爱;任他挑选最好的姑娘陪同睡觉,让他尽享夫妻之爱。三天后,在村口鬼树前,木鼓响过,村民为牺牲者齐唱一曲充满感情的祝歌:

 (同岁人):哦……我的兄弟哟,

 (老年人):哦……我的孩子哟,

为了我们的丰收,

我们只有把你的头献给神灵,

最好的米酒任你喝,

鸡肉烂饭任你吃,

最漂亮的姑娘让给你,

为你洗净沾满汗水的身子,

在你嘴里放上一块半开,

愿你的魂与神灵同在。

哦……

    唱完,他们请牺牲者背靠鬼树坐在木墩上,口含半开,头紧靠鬼树,佤族巫师和祭司作过祭祀和祈祝,用刀将头砍下。这时,跟他眼睡觉的姑娘们,便手捧人头,恭恭敬敬将人头送到木鼓房。全寨人列队往人头灌水酒,然后,敲着木鼓,通霄歌舞。

    听完这段由佤族自己讲述的猎头故事,我突然感到以往我所了解的“血祭”,只接触到事实的表面;我这样的阅读者以及许多记述者,其实都是处在自己文化的背景中,从一种异文化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的。我们其实并没有进入被观察者的文化以及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我们完全忽略了这样重要的问题——猎头者(包括被猎者)怎样看待猎头?这个问题的学术指义是:文化传习人怎样看待自己的文化?是的,从我们的文化立场出发,我们是无法理解猎头祭谷这样的事件的。我们无法理解善良的“全村男女老幼”面对无辜者人头的种种举动,更无法理解被猎者面对死亡的那种特殊心态。我们无法理解,一个无关者甚至仇寨的人头,一经祭过木鼓,便成了神圣的灵物。他的死转化为杀人者人畜兴旺、谷物繁生的奇怪保障。鼓声响过,日常中令人恐惧的骷髅,便不再肮脏可怕,少女捧着它舞蹈,村民争相将它请到家中供奉。它不再是某一个肉体的遗骸,而是灵魂的更高级载体,是被传送到超自然领域里的灵魂留在世上的密使。它使谋杀者变成自己人,并用一种灵界认可的方式,帮助杀害自己的人及其村寨与谷魂谈判,使其得到生的庇佑。这些观念,甚至是在死者生前就认同的。我尤为惊异猎头者和被猎头者、生者与死者在这一点上的一致性。我反复阅读记在笔记本上的这4首猎头歌歌词,特别是被猎头者唱的那首,同时搜寻到有关于猎头祭谷的记录,希望能进入到他们的内心世界,探究他们面对生与死时的真实想法。但我发觉很难,因为有一阵子,我差点弄不清生与死的界限在哪里了。

    在我们结束了对沧源8个崖画点的考察之后,突然传来消息,说我们佤族向导李学宏的大爹凌晨去世了。学宏匆匆买了几斤酒、一条香烟、一串鞭炮,赶去参加葬礼。死者70余岁,懂得佤族医药,甚得当地村民爱戴,送葬者数百人。他曾将不少祖传秘方传给学宏,临死前说不出话来,一直伸着两指。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学宏眼圈红红地说,大爹还有两个秘方没传授出来,他是念着这个事呀!

    葬礼在老人去世当天下午举行,按老人要求埋在水源之上,意为“占水头”,有利于后人生发。学宏说,明天就初一了,要赶在这个日子前埋掉,因为初一就要有月亮了,有月亮的日子埋老人,对后代不吉利。

    我问为什么,学宏只说,月亮属阴,像女人。说完这句,便不再回话。

    远处有敲击木头容器的声音,时而咚咚,时而沙沙。或许是县文化馆在排练木鼓舞,或许是有人在舂米送灵或扣棺舞蹈。据说,佤族出殡要跳舂臼舞,请两到4位妇女,各持一个手杵,围着一个舂臼,一边交替舂谷击臼,一边合节而舞;有的地方还兴跳一种奇怪的送葬舞蹈--棺材舞。这是佤族古代杵舞中的一种特异类型。凡有威望的老人去世,从报表开始就以击棺木伴奏进行舞蹈,直到尸体入棺才停止。舞者多为死者的生前好友。棺材常用整木凿空,由两人持棺盖两端的把手,轮流扣击棺材下部。另有男女青年各一人,双手叉腰,随着扣棺声前后踏步,交换位置,跨棺而舞。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一种生死转绎的象征——人的死与谷的生,衰老者的死与年青者的生?但我相信,他们听到木鼓(或类似木鼓的击臼扣棺)节拍的感受,一定和我们不一样。

注释:

    (1) 李仰松、杨炳炎《西盟县龙坎佤族社会经济调查》,载《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佤族社会历史调查》(二),128—130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11月第一版。

    (2) 徐志远、陈士奎《西盟县永广佤族社会经济调查》,出处同上,71页。

    (3) 田继周、罗之基《西盟佤族社会形态》,97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10月第一版。

    (4) 《云南民族工作四十年》145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___年。

    (5) 以上传说,可参看邱锷锋、聂锡珍用佤文、国际音标、汉语直译和汉语意译对照翻译的《司岗里传说》,这一版本极有研究价值。见于《佤族社会历史调查》(二),158-209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11月第一版;亦可阅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佤族民间故事选》。

    (6) 详见聂乾先《云南崖画舞蹈初识》,载《民族艺术研究》1990年第2期)。

    (7)详见高立旗主编《西盟佤族民间舞蹈》,84-88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9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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