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请看那云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0-18 21:14:37 / 个人分类:随笔杂谈

 

孤独者,请看那云 

邓启耀

 

    一位朋友有段时间很倒霉,几乎陷在死的怪圈里出不来,连庄严的学位论文都想以此为题。不知是为了摆脱“存在的虚无”还是排解理论的枯涩,某日,他突悄然离校,孤身闯西藏,说是到世界屋脊看看云。回来时瘦得脱了层皮,摄回些沉默得让人想掉泪的云梦山灵。大病一场后,他来找我聊,对纷繁的世事人生仿佛有了某种透脱之悟,晦暗的眼睛,也渐渐生动起来并有了一丝豁达的笑意。

    他走后,我独坐窗前,默默翻看那些照片。我喜欢它们,因为它们让我再次记起那些神秘的山谷,那些有灵的白云,还有我遗失在那里的油画。

    也是藏地的山。

    地平线在云烟苍茫处徐徐弯曲,托起一个蓝得幽深的天穹。在我身后,一堵云墙梦一样在森森穹宇前静立,如同一个巨大的雪白的灵魂,参透天机似地沉默着,似在独自体味那混沌初开时的寂寥。人到了这种地方,杂念全无,只有一种欲与无所不在的“宇宙精神”对话的愿望。而那些关于人生挫折与磨难的叙述,关于生与死、灵与肉、真与假、善与恶等等的争论,已十分多余。什么身边的恩怨,个人的得失,三言两语的褒贬,半斤八两的权衡,更无暇一顾。搞美学的这位朋友说这是一种“高峰体验”,而我更愿说这是一种诱惑,一种对永生或浮生皆具的诱惑。

    我第一次受它的诱惑,是在初入社会而又失助时。那时不到17岁,挤在卡车货兜的背包堆上,被尘土飞扬的山路抛来抛去。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到一个举目无亲的“荒地”扎根。当时我并不愿去。因为中学到乡下劳动时,见老知青收工回来,一个人蹲在冷冰冰黑房里吹火做饭的样子,很不是味。姐姐早些年曾在一些漂亮话的鼓动下,和学校的热血青年奔赴山乡。几年后,她骨瘦如柴,带回一身的病和一肚子辛酸的故事

    或许是这些故事听多了,我没在同学们响应号召的决心书上签名,独自避开闹哄哄的广播,躲在一间弃房里,翻那些幸免于焚的书来看。但躲是躲不脱的,每个人都得下,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未成年的我们,已经感到孤单无助的悲哀。

    刚出昆明不远,突然传来通告,说初中一年级的小知青可以不到农村,改去生产建设兵团,吃有工资保障的饭。立刻,不少哭红眼睛的孩子(现在看我们当时的照片确还是孩子)纷纷回头。离开昆明时我也莫名其妙哭得一塌糊涂,此时却犹豫了。我望望我们将去的西南方向,有几朵白云寂寞地浮在那儿,罩住一些青色的山岭。那些云的下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我突然产生一种强烈渴望知道的欲念。正是那云,改变了我退回家去的怯懦念头,开始了我再不靠父母而靠自己,“赤手空拳闯江湖”的生涯。

    再次受那云点化的,是晚熟的我刚懂恋爱却偏偏失恋,疯想画画而不得入其门的时候。也许那正是好想入非非的年龄,初恋和艺术更激化了这种幻想。它们绞在一起,鬼一样缠人。加之当时误里藏误,情中情结,爱人者不被人爱,不爱的又被爱缠,弄得人从此胖不起来。原以为艺术可以帮助排解,谁知它更勾魂鬼样让人“为伊消得人憔悴”。记得多少次在尘封的雕塑仓库破洞前徘徊,记得做过多少次彩色的大师梦。后来有了考的机会,却一考再考不中。一怒之下,把那些冷笑的石膏脸和高考复习书全扔到墙角,揣上最后的一百多块钱上了火车,到北京看了一个过去从没看过的画展,又独自一人绕道青岛去乘海船。那夜在甲板上,四顾茫然,只有深黑的海,沉默地与夜空抗衡。这时一缕云从两面圆如巨弓的海天间悄然流过,霍地把一个广阔无比的空间暗示给我。我望它望了一夜。我只觉得,有许多奇异的意象,在我心头涌动。

    后来,我有机会到藏区画画。在那些荒无人迹的高山峡谷中,我觉得自己并不孤单。我欣喜那些藏在心底的意象,都在现实中生机勃勃地活着。其中,高原奇特的云是让我激动不已的形象。我贪婪地画了许多有云的风景,差点让高原强光弄瞎了一只眼睛。不知是我把对天机参悟的某些感觉无意融进了笔端,还是这儿的云实在是太有性灵,那些画还在当地,就被朋友们洗劫一空。记得尚留有一幅蓝调子的,画几朵云高高地堆向冥冥处,其间飞着许多精灵般的白色鸟。后来这画送到一个展会展出,不意展厅失火,正好将这幅画烧了。等我知道,那余烬的青烟早消溶在蓝天之中了。我甚惜。后来想也好,它原本来自于蓝天,就让它这样“还原”吧:无牵无挂来而复去。

    人到中年,经些霜打雨淋,某些轻飘飘的“意象”,便渐渐淡化和消失。世事维艰,清白人在钱眼里势洞中喘吁吁竞争角逐,为世者被世嘲弄对影孑立,难免使人生出失落感孤独感来。而更糟的是,当你以为可信的人,在关键时刻把你出卖,当你捧出的心遭人踏亵,再宽和的人,也会横生“蛮气”。即便到后来你把他“收拾”下来或他遭了“报应”,也立刻陷入落套的无聊,生出一种更深的孤独感来。

    这个时候,我常会想起自己的老师。他一辈子没容得虚伪与丑恶,甚至礼节性的“装佯”,他也很敏感。我有时写文章技穷,便用“文笔”上的花招掩盖思想上的模糊,常可蒙许多人。唯在他面前混不走,弄得虚汗淋漓。也许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吧,他尽管智商高人品正,却一生坎坷,到老还总遭妒,被误解,特别是他沉于冥思而忽略“常情”的时候。晚年他社交上和思想上日愈孤独,自嘲“水尽山穷处,枕肱看野云”。但我知他,他哪是太虚境中武陵人,只是看云的。人说“古来圣贤皆寂寞”。他贤且智,故寂寞日多。悲剧之一,可能就在总想点破那世人不以为然或不愿正视的某些本相吧。

    近年多缩于小楼,看纸的时候多,看天的时候少,难免常生惶惑。有时夜深人静,推开那些领饭票用的发黄的纸片,从孤灯下走出,虽然累却不想睡,便看那天那云。水泥建造的大峡谷此刻再不那样生硬,朦胧夜色使它们退隐下去,柔和起来。我头上重又浮出一块看得见星星的天。游云徐徐靠近,一种亲切的感觉和意象在虚实有无间沉浮。我感到它们还是这样年轻,自在于天,就像我最早见到的它们一样。它们使我想起自己的承诺,不要因人生世事无常而把它忘掉。我想起那从死之怪圈中解脱出来的朋友,想起那参透人生、洞知“天命”而依然微笑的老师。是的,一个哪怕最轻微的幻想,也会使生存变得有意义起来。谁道浮云如梦?如果它构造了一个有价值的意象,浮云也会变得永恒。看这云,这自然天籁的光彩,投射着一种具足一切、广大自在的心境;无论是明月边晶莹的云络,还是雷暴前屏息的霭流,都潜藏着一种内在的生机。就连凝固在极峰的云团,也塑出一个腾向无极的意象。

    我突然想起一段话,那是十几年前我抄在藏地雪山之行的速写本里的。一百多年前,遇到人生挫折的一位青年(后来成了惊动世界的伟人之一),孤身一人去爬大山。当“夜幕降临,人迹消失,民间幻想所创造的可怕的无形东西在白昼也令人发指的荒野的暴风雨之夜的印象”,浮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大自然“用雷霆的语言”三番两次地告诉了他在莱因都市 “本听不到的民间童话产生的秘密。”在这篇题为《风景》的游记里,他写道,当人面对这样的大自然时,“……于是你的一切琐细的烦闷,一切关于人世间的敌人及其阴谋狡计的回忆,就会烟消云散,你就会溶化在自由无限的精神的骄傲意识中。”它将超越孤独,超越蹉跎世事和霜雪人生。无论远近高低、离合悲欢,能不动声色;宠辱不惊,物我两忘,只在一种非宗教的宁静中渗透一切(包括自己),达到那悟真的、至善的、审美的大化至境。这种人生境界,或许正是所谓“自由无限的精神的骄傲意识”或“高峰体验”吧。

    我由此而明白,人生无论多灾多难,只要有一个美好的意象(或常说的梦、理想等等);哪怕一个渺如白云的意象,活着就有了意义。

    孤独者,或许有时需要抬抬头,找一片云,看一缕风。真的。


2007年10月4日

 


TAG: 随笔 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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