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现实中画记忆。而他企图确认自己的现实时,记忆却淹没了他的存在,让当下的他成为"十年前自己的一个幽灵"。记忆和现实的这种荒诞错位,使我老想起刚儿早期那些梦魇般的白床单。
"新具象幻灯展暨学术研讨会"在留言版前留影的我们:毛旭辉、张晓刚、叶永青、苏江华、潘德海、张夏平、李洪云、邓启耀等。吴文光当时是电视台记者,拿着香烟在刚儿和我之间笑的那个家伙。
最近,张晓刚在佩斯北京画廊推出2009年新作个展《史记》,展示的是他2008-2009年期间的新作品,其中包括架上绘画、钢板绘画、雕塑和装置。据介绍,这次展览的作品不完全是"成品",而是一个"过程"或需要在过程中实现的视觉媒介。比如艺术家创作过程中的草图和随手的笔记;观众观看过程中无意间进入钢板绘画镜像,从而把自己带进作品,使当下融入历史的互动;还有那些用青铜和水泥凝固,却在时间和记忆挤压过程中变形的生活物件痕迹,等等。据说张晓刚是一位作品卖相好又可以不太受画商规定限制的人,所以他可以做一次挑战自我的尝试。这和我知道的那些成功人士被钱绑架的情况有所不同。当然没有看到作品,不知道效果。但这个题目,倒让我回想起他这人和作品生长中的一些"过程"。
张晓刚一直强调,昆明是他的福地,他作品的几次重要转型,都是在昆明开始的。
在昆明,他那间市歌舞团楼梯口的单人宿舍是画友们爱去的地方之一。就像那些年昆明几个"画窝子"一样,不需要电话联系,骑自行车,到了就敲门,大呼小叫"刚儿"。空间很小,他在杂物箱搭的台面上画些小尺寸的画。我结婚的时候,他送了两个他用油彩画过的盘子,恐怕就是在那上面画的。这是画友当时可赠的最好礼物了。尽管我更喜欢他画的那些病房系列,考虑到结婚的喜庆性质,还是算了。他刚刚大病一场,住院期间画了些以白床单为主要内容的素描,上面满是生命和死亡莫名纠结的忧郁,画得有点魔幻,像些幽灵。那些画面让人一见难忘,我觉得它们应该是刚儿悟道的开始。
"85新潮"期间,大毛(毛旭辉)、刚儿等一起折腾"新具象"、"西南艺术群体",拉我入伙,把一些实验性作品拿去参展,顺带搞理论,写宣言。那时真有一点开创历史的豪迈。当时在云南省图书馆弄了一场"新具象幻灯展暨学术研讨会",大家把作品拍成幻灯,边放边研讨,局外人局内人插入许多争论,吵吵嚷嚷,轰动一时。完事后大家去喝酒,在翠湖边的大排档。吴文光对画了不少怪相包谷地的潘德海说:"我不喜欢你那些包谷,像拉屎一样。不过你那么坚持地一直这样画,我佩服。"我则在大家兴头上泼冷水:"现在是吓到中国人了,不过外国画册的影子太重。下一步要吓到老外才好。"张晓刚展的是和病床相关的魔鬼系列,有什么言论忘了。但后来我读到了他的这段话:"一开始我们都活在西方偶像的阴影下,然后过段时间告别一个,再过段时间告别一批,最后回到自己的母体,挖掘中国资源,塑造自己。"[1]
从油彩味烟味混杂的陋室里出来,正经八百到照相馆留此存照。那时真有一点开创历史的豪迈。
那时纠结的团伙,现在天各一方,各自东西。
"85新潮"很快过去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晃二十多年,偶尔见人,见画,或在媒体上见,大都翻身变了样。刚儿呢,除头发消失了,画价上去了,其他好像变化不大,在作品里还是那股味:活人和记忆纠结,历史和现实纠结。比如1.2米等高线的"绿墙"是父辈看惯了的家庭底色,"血线"、"光斑"、"泪痕"等系列将历史与记忆紧密联系。还有"自囚"、"失忆与记忆"、"里与外""睡眠"等系列,更是在关于醒和梦、记忆和失忆、自由和束缚、死掉和"睡过去"、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纠结,界限模糊。连那些日常生活的器物,只要留下了时间的痕迹,都会进入他的视野,包括在广东美术馆展出的那些发黄的过时证件。张晓刚曾说他好像更愿意生活在记忆中。但它们能够证明什么?它们可以还原一段记忆吗?
记不得哪一年,在叶永青的昆明上河会馆里,我看到张晓刚那些家庭呆照系列原作。熟悉的家庭日常图像不明来由地纠结着一团阴郁的鬼气。那个青砖老宅院墙上挂这些画,有些诡异。当时我心里掠过一念:这家伙,要吓到老外了。叶帅经营的这个老宅院离刚儿过去在市歌舞团的宿舍很近,这帮家伙过去常在这一带河边晃,喝酒,郁闷,冲动。我猜这个宅院,这些画,都和他们在这一带混迹的记忆有关。
刚儿这些画,太中国了。它们让我在第一时间想起晚清老照片。这种中国式刻板印象,在中国人和外国人的记忆中,已经固着一百多年了。你甚至可以嗅到内里透出的那股相似的气味。探险家传教士拍回去的中国人形象,基本就是那种呆滞而暧昧的模样。它们影响到西方对中国人面相和国民性的解读。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人,大都干瘦阴沉,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平时一脸呆相,关键时候冷不防出手,一招制敌,还多半是阴招。所以说到底,现在的老外们也是被这种中国式刻板印象的记忆纠结住了的,所以被吓到,赶快掏钱。但张晓刚的肖像不是晚清老照片的拷贝,甚至不是家庭老照片的翻版,而是当代人的某种心理状态和精神面相的写照。在这些脸的后面,我们看到一种本属我们自己,却往往熟视无睹的东西。它渗透到我们血里,却难有明显呈现的表象;它隐藏在我们看不到的"背后",和我们与生俱来,如影相随。从晚清老照片到张晓刚的这些"老照片",照中人的面孔和衣装已经换了一百多年,其内在精神状态却仿佛没变,一脉相承到让人心悸,让人窒息。张晓刚说:"有段时间,老在想,事物的背面到底是什么?记得当时写,艺术是什么?艺术是通过可见之物到达不可见之物。那么,我在画什么呢?在画事物的背后。事物的背后是什么?一个相信直觉的超现实的艺术家,他一定感兴趣于事物的背面,我在画一张脸时,我在画什么呢?我不画五官,不画性格,不画情绪。我在画一张我记忆中的中国人的脸,它必须是发呆的。......这就是我理解的脸的‘背面'、事物的‘背面'。不能武断地说是缅怀、伤感还是揭露、批判,但是它接近我心里中的那张脸。"[2]
于是他的作品只能不断地在可见的表象和不可见的记忆间游走,被历史和现实纠结。其实他自己也被错位的时态纠结:张晓刚进入公众视野是因为他的家庭呆照系列被高价拍卖,人们为这样的高价激动,却"不会顾及艺术家的心思意念。好像你和这个时代的关系一下子紧密了,也一下子虚假了,你和时代的关系,就是那些数字定义出来的。大家讨论的都是十年前的你,你很真诚地说,那幅画现在跟我已经没关系了,大家觉得你在作秀、在撒谎,在隐藏"。颁奖典礼走在红地毯上,"感觉我是十年前自己的一个幽灵"。[3] 他在现实中画记忆。而他企图确认自己的现实时,记忆却淹没了他的存在,让当下的他成为"十年前自己的一个幽灵"。记忆和现实的这种荒诞错位,使我老想起刚儿早期那些梦魇般的白床单。
我正巧刚刚看了杨德昌导演的电影《YIYI(一一)》,其中有个情节印象很深:影片中那个老被女生欺负的小男孩,有一次绕到邻居阿姨的前面去看她有意回避的脸,被他爸爸拉住,说这样看人不礼貌。小男孩说,那我们看到的事只有一半了。后来,小男孩用相机拍摄了很多别人后脑勺的照片,洗印出来送给被拍摄者,说是让他看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勘探背面"?刚儿该不就是那个小男孩吧。
[1] 张晓刚:《勘探背面》,见《艺术财经》2009访谈。http://gallery.artron.net/show_news.php?newid=86765
[2] 张晓刚:《勘探背面》,见《艺术财经》2009访谈。http://gallery.artron.net/show_news.php?newid=86765
[3]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