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高考倒计时牌里的数字已没有学生去翻动了，因为只剩个位数，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六月一到，学校就要全面停课，学生自习。素然的最后一课和往年一样在多媒体教室里做心灵瑜珈。
唯美的画面，静谧的音乐，让所有的人都沉浸其中，忘却了近在咫尺的高考。可是当下课的铃声响起，素然嗖地拉开墨绿色的窗帘，刺眼的阳光直射进来，校园里一如往常嘈杂。素然笑笑地站在门边，默默地目送学生一一走散，然后关机、关灯、关门。素然深吸了一口教室里熟悉的空气，怅然若失地关上厚重的铁门，仿佛要把又一个高三重重地关在身后，匆匆消失在忙碌的人群里。
没有了课，素然在网络里泡得更晚了。当儿子熟睡，夜深人静的时候，素然一个人坐在电脑屏幕前心不在焉地敲打着键盘，写着那些犹如祥林嫂念叨阿毛的心灵癔语，素然感觉夜是那么的长，睡意却又是那么的浅。培再也没有寄来电邮，素然内心里十分牵挂，可仍装作若无其事。
德国世界杯如期谢幕，素然的假期在“世界杯寡妇”的煎熬中过了一个月。老公白天黑夜颠倒地看球，连正眼都没瞧瞧素然。素然带着儿子去大学时的城市散心，却又不期遇上了大学的老师。儿子躲在背后怯怯地不敢叫人，素然尴尬地说：“这孩子胆子特别小，老师还好吧！”
“怎么胖成这样了！”老师冲口就问，但转念又觉得不妥，赶紧又说：“还在原来的学校吧！”
“嗯，还能去哪？”素然脸红红地，假装拉儿子，不去抬眼看老师。
“见过培文吗？他还好吧！”老师问道。
“还好！”素然并不知道培好不好，只是随口答了一声。素然好象在逃避什么，慌忙牵着儿子走开了，头也不回地跨过了林荫道，转到学府路去了。在转过街角的刹那，素然看见老师楞楞的站在原地，像要冲素然喊什么似的。素然加快脚步，没有听见老师再叫她！
培是素然大学的辅导员，素然悄悄地和他相处了四年，然后悄然无声地分了手。老师这么不经意地提问，素然感觉内心的隐私被他人打探了，慌了神，赶紧跑了。
大学一年级的下学期，素然就和培恋上了，默默地进行着看似平淡的师生恋情。平常见面假装平常，周末跑去很远的山地里相处，大学周边的山地他们都走了走，一辆老式单车，轮胎都磨了好几个。或者，躲在培的小房间里泡方便面、看书。培会很温柔地抱着素然，很温柔地读诗给她听。素然至今还记得那些片段，仿佛就在昨天一样。
素然大学还没有毕业，培就考复旦的研究生走了，把素然一个人留在江南的小城，直到素然毕业。毕业后，他们还通过一二回电话，此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一晃就是十年。而就在一个月前，培文突然寄来电邮，虽然只是平常的问候，可是素然心里仍然觉得温暖，至少知道他还好。
往事不要再提，素然再也不是十年前的素然了：原先白嫩的脸上缀着隐约可见的黑斑，乌黑的头发也失去了原先的光泽，说话唯唯喏喏，目光迟疑游离，年轻时自信的谈吐和清纯微笑早已没有了踪影。
当素然走过了学府路，转上红旗大道时，心仍然在砰砰直跳。在道边等红灯的时候，素然看了看玻璃橱窗里的自己，头发乱七八糟地搭拉在圆圆的脸庞上，满脸油油地渗着汗，本来不算大的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条线。素然忽然非常厌恶自己这张肉脸，懊恼地拽着儿子闯过红灯，狼狈不堪地转进了南门的小巷。
（五）
素然从G市回来，心事重重，思忖着要不要给培去一封电邮，告诉他自己故地重游了，到处都是流年里飘荡的碎影。素然最后还是没有，因为，已经习惯了没有培的日子。现实的生活里，老公依旧早出晚归，素然依然无语。老公常常粘着枕头就睡，把素然一个人抛在无尽的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房间的空调味让素然觉得窒息，喉咙干涩地让人难受，素然索性上三楼乘凉。
三楼的风夜深还是热热的，左邻右舍的空调发出嗡嗡的机鸣声。素然看着这些整齐的欧式洋楼，目无表情地矗在水泥马路之间，浑身散发着热气，不免又想起城南的老宅了。老宅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夏天的这个时候会有不少人在地上铺一张烂草席，光着个膀子睡觉。风是凉凉的，月是白白的，还时不时有槐花落下来。素然想着，抬头看月芽，白白月光洒在脸上，素然觉得两颊凉嗖嗖的，是眼泪。素然感觉自己被绑得紧紧的，双手反剪，站在河的中间，出发的岸早已不见，而停靠的湾却怎么也找不着。她就这样站着，任由命运摆弄，无法动弹。而且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下去，无滋无味，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也没有幸福。素然倒吸了口凉气，盯着自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影子，心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没有了尽头。
生活除了些许遗憾之外，素然也没有觉得太难过。素然早已经学会了怎么曲从生活和安慰自己，所以她的感伤哪怕是彻骨的，都会转瞬即逝，眼泪在无人的夜里偷偷落下，在清晨到来的瞬间迅速擦干，生活在平静里继续。
可是，素然却睡得一点都不好，她甚至怀疑自己压根儿就没有睡着。晕晕糊糊地好象在做梦却又不清楚到底在做着什么样的梦，直到第二天醒来，素然也没有想清楚梦里梦外的情景。
素然在平淡的甜蜜中快乐地过着自己的暑假：吃饭睡觉，开博写字。
高考成绩出来了，素然的学校高考的文科成绩很突出，全市排名第一，下个学年，素然仍然安排上高三。为此，学校派她去上海学习。素然欣喜无比，她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培，因为她想趁机再见见他。可是，素然内心顾虑重重，如果培看见自己又胖又丑的样子，会不会很失望。时隔十年再见面，会不会有话题，会很尴尬吗？
素然最后还是在出发的前一天夜里，在电邮里告诉了培出差的消息，并且留了新的联系办法。素然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去上海了。
（六）
素然来到上海学习转眼就是十天，时光飞逝，每天都在充实和等待中度过。白天坐在空调房里听复旦的老师上课，晚上吹着海风默默等待。素然有种回到姑娘时代的错觉，她甚至幻想培会突然出现在第二天的课堂里，然后，在陌生的地方熟悉的对视。
幻想当然不可能变成现实，培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和素然联系。
就在离开上海回家的前一天晚上，素然正在打理行李，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竟然是培。培说：刚刚出差回来，才看到你的电邮。你在哪里，我去见你。素然脑子一片空白，嗯哈了几声，不记得怎么答的，就挂了电话。素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颗心就像要蹦出来，在房间里不安的走了几个来回。忽然像醒了过来似的，把旅行箱里的衣服全都倒了出来，匆忙换上自认为最漂亮的一套，冲到卫生间洗脸梳头。
培来了，素然打开房门，看见一个笑笑的培，穿着深蓝的体恤，带着眼镜，头发稀拉；很瘦，颧骨高高突起，恍如隔世。素然看的刹那，心阵阵绞痛。笑容还是那么熟悉，声音也仍旧温柔，目光依旧充满关注。可是？？？那么的熟悉，近在咫尺，却又觉得那么陌生，仿佛历经前生今世。
培说：出去走走吧！素然仍然一脸的惊愕。培似乎没有看懂素然的表情，笑笑地侧脸看着素然，很平常地拉素然的手，素然有意地避开培。她没有办法相信她的眼睛，她不能够明白眼前的变化，只是十年。素然心事重重，脚下高高低低，差点儿绊了一跤，培伸手拉住了素然。
素然和培牵着手，走在沙滩上，海浪轻轻的拍打着海滩，海滩上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不一会儿就被海浪冲走。素然提着鞋子，借着白白的月光看着培清瘦的脸，四周寂静地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
他们挑了一处海边的礁石坐下来。
培依旧拉着素然的手，缓缓地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出差，只是不想来见你，害怕你担心，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不过，我想如果，我不来见你，你恐怕会感觉失落的。
培平淡地说着，可是素然却泪流满面。她没有想到，时间会那么残忍地侵蚀一个人的青春，十年那么无情的改变了一个人的健康。素然想，如果自己在培的身边呢？会不会？只是，十年过去了，再没有了如果，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十年，一场悲情电影。
……
回家的火车早上六点准点到站，素然搭了公交车，直奔城南。旧城里，还有几间旧式的板楼，路上依旧有被扫帚扫过的痕迹，一如几十年前安静整洁。巷子口卖豆浆的老太太早早便摆开了小凳子，晨练的老人穿着宽松的白绸灯笼裤，摔着手一个一个和素然擦肩走过。素然左拐右弯地找到了城南老宅的旧址，看到了老宅门前那棵久违了的老槐树。
槐花落了一地，素然抬头看槐树密密的树叶，缕缕阳光透过树叶，各种颜色在素然的眼前闪烁，逼得素然睁不开眼睛。那天，是素然三十岁的生日，素然看到了刺眼的阳光，蓝白的天。
尘埃落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