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自幼爱读武侠小说，可惜生为女儿身，而今又走上了闭门造车的学问之途，只有在纸上聊发江湖白日梦。所幸学术界也是一江湖，行走多时，亦有书剑飘零之叹。眼下那些学术不端、败坏门风、学门互掐之事，暂且按下不表，单说这论文发表，却也如比试功夫似的，纸上的刀光剑影，惊险万分。

　　年初向一家海外学术期刊投去一篇论文，过了两个月，编辑部寄来审阅意见。薄薄四页纸，却让人倒抽了许久的冷气。好家伙，一下找了美、意、法的三国匿名审阅人。尽管编辑秉持双向匿名原则，给审稿人和投稿人双方的稿件中皆隐去名字和身份，我还是从审稿意见语气措辞之中，隐约猜出是哪三位学界大腕。

    　要说成名的学术人物，都有自己一套起承转合的学术逻辑与术语，“一招鲜，吃遍天”，武侠界如是，学术界更如是。因此我一看到某位审阅人礼貌地提出是否重新考虑几个术语的定义范围，便醒悟拙文恰好踩到这位前辈的雷区——— 许多年前，他以重新划分某几个学术概念边界而成名，像我这样初涉江湖的愣头青，居然不按前辈规定的路数出招，那真是大大的不敬。

    　其实在写作论文之时，我已经猜好了将来的批评者会从哪几个方向出拳，故或在正文中以谦和的语气虚身以待，或在注释中把应该“打点”的前人研究皆作一一致敬，省得被人批评“礼数不周”。可是从匿名审阅人这无不尖刻的善意批评意见来看，这身功夫还是漏洞百出。

　　细读审阅意见书，我一边狂冒冷汗，一边欣喜若狂，用武侠小说的词语来形容，半枯半荣是也。

    　喜的是，审阅意见恰如三个门派的大师陪你喂招，直指小辈的修习弱点。只要在内地投过稿的学人大概都能理解这种幸福：眼下中国大部分学术期刊号称“匿名评审”，实际还是由期刊编辑决定，有时论文一投出去就石沉大海，连拒稿的通知也不见一张；若有幸被采用刊登了，你也不知道是论文的哪一点感动了上帝般的编辑。曾有位在海内外学术界混迹多年的朋友形容当下的乱象云：如入鲁迅时代的“无物之阵”。

    　我所庆幸的是，三位大师出招特别准而狠，真有种“置死地而后生”的高峰体验。其中一位很不留情地指出像我这样中文系研究路数的顽疾：有时为了行文简洁易懂，我会使用现代汉语串讲原始文献，如此就造成“学术话语”的不统一。比如道教经典中道门中人称自己的信仰为“玄教”，而现代学术术语应该去除这些“教内”(Insider)的语言色彩，称之为“道教”，可是眼下许多中文论文中，学者也跟着道教徒称“玄教”，或为了追求文字的变化与跌宕，经常二词互换。很少中文写作的学人意识到，在一篇论文中，学术话语必须统一，学者应尽可能采用第三者的客观批评态度来论述研究对象。这好比论文引用的原始文献尽可以歌颂“伟大的毛主席”，可是论述者在称呼这一个学术研究对象时，只能使用最简单的“毛泽东”三个字。

　    有位审阅人的喂招还透着小小的狡猾。伊多处指出我的前人文献综述仍有欠缺，比如某某的某个研究就未被你提及，还热心尽责地按照注释规范给你详细列明文章名、出版年月、页码。幸好我对前辈的赐招存有恭敬之心，毕竟人家把秘招授予你嘛，遂将这些文献一一找来拜读。结果核对之下，这位好心的前辈不是把文章名某个单词拼写错、出版地弄错，就是页码错，而且错得还挺细微的，至多就是把第69页写成63页——— 这样的地雷，要是不及时排查，等到我修改稿到了伊手上，那时就多了“不认真核对文献”的大罪状了。这好比高手喂招时，故意露出空档，诱你主动进攻。幸好咱不捡这个便宜，好险好险！

    　在三位前辈的审阅意见中，类似这样细微的刀光剑影还有许多，我便一一地见招拆招，接受某些审阅意见对论文进行细节的修改，有些实在不能采纳的意见，又得另附纸反驳，期待他们更多的赐招。古时候的游侠，餐风露宿，仗剑天涯，为的是寻得一二高人点拨点拨，可如今我足不出户，通过网络便能端坐于书桌前，被诸国、诸门派、诸语言高手赐教喂招，网络时代的学术江湖，一招见血，只在弹指之间。

　　常有学人感叹：一篇学术论文的有效读者，天底之下，不超过五人。有时连你自己带的研究生都未必认真学习领悟，同行们更是难得花上几个小时给你的文章挑刺。不过若是向海外学术期刊投稿，匿名审阅人不仅是论文最挑剔的批评者，也是最用心阅读的读者。文章之妙，他能激赏点评，文章之拙，他亦能秉直而言。冲着这一点，尽管一篇这样的论文要一年以上的积累写作时间，按照审阅意见修改又要花去好些时日，审阅人再次审定修订稿又要些时日，几来几往，往往春秋几度，那也是值得的啊！

    　　毕竟学问之境，有如江湖，最寂寞莫如，无人可与喂招切磋。

    ◎吴真，学者，现居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