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武汉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第294-299页。
内容提要:
唐代著名道士叶法善与叶静能,两人历史活动大相径庭,而中唐以后的志怪小说,普遍将两人的故事混窜。情节相同而主角不断更换的异文本大量存在,叙事者在讲述两位叶道士的故事时,不甚在意主角究竟为谁。唐代的叶道士叙事,足以表明当时的文学作者对于道士存在着一种类型化的认识,我们更可以由此考察唐代民众对整个道士阶层的集体宗教想象。
《太平广记》记载了众多活跃于唐代社会的道士法师的事迹,历来中外道教学研究者与文学研究者均不约而同地留意到了这些文献。1960年日本学者小川阳一开始对敦煌卷子中唯一的道教通俗文学S.6836《叶净能诗》进行主题研究,此后金荣华、游佐升、张鸿勋等学者基本沿着同一思路,对《太平广记》近20个叶道士故事与《叶净能诗》进行故事原型、叙事风格及人物形象的文学研究。1988年丁煌《叶法善在道教史上地位之探讨》、1992年Russell Kirkland论文,则从道教史的角度探讨了唐代道士叶法善的道教活动,其主要依据文献仍是《太平广记》所收的唐代小说。《太平广记》记载甚繁的唐代道士还有罗公远与张果,近年来法国学者Franciscus Verellen、Jean-Pierre DIÉNY等皆由此出发,探讨志怪文学对于中国道教的历史书写产生的深远影响。
由于研究文献《太平广记》是属于“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志怪小说,以往相关研究往往在区分具体道教人物的历史真实与传奇叙事之间,存在两种挣扎:一种是试图辨伪,去除道士故事中的附会旧说、任意捏合等成分;另一种是全盘接受,当成某一个道士的真实历史。第一种进路是以文献学的文本分析为道士神话“袪魅”,试图接近道教神奇故事的叙事原点;第二种进路则是希望以传奇文学的多种叙事来补足相对贫乏的道教史料记叙。
然而,如果我们超越某一个道士故事的个体性,将《太平广记》的道士神奇叙事当成一种叙事整体来考察,对同一主题、同一母题进行同类项的合并,就会发现,各种关于道士法术的神奇叙事,情节基干大多相似,不同的只是故事主角道士的名称是A或是B。本文将以《太平广记》中叙事类型最为丰富的叶道士叙事为中心,以此为文本比较的原点,并与其它道士神奇故事进行类比,总结唐代小说的道教叙事模式,并且进一步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唐代文学中的道教叙事模式如何反映民间社会对道士阶层的集体想像以及民众的宗教经验。
一、叶法善叙事与叶静能叙事之混乱
唐代著名的传奇道士叶法善(616~720)与叶静能(?~710)同出浙江松阳县的叶氏道教世家,同时服务于唐高宗、中宗朝的道教内道场。710年唐睿宗复位的宫廷政变中,叶静能因参与了韦皇后一党的阴谋活动而被诛杀,道士叶法善则积极襄助玄宗李隆基举事而立下大功,被封为国师。二叶之历史活动大相径庭,然而就在叶法善逝世之后的五十年左右(780年前后),戴孚所撰志怪小说《广异记》便开始将二位“叶道士”混为一谈。《广异记》多言鬼怪,题材广泛,篇幅漫长,书中关于叶法善、叶静能记载有5条。
A、《太平广记》卷300“叶净能”:开元初,玄宗以皇后无子,乃令净能道士上奏章玉京天帝,问皇后有子否。
B、《太平广记》卷387“歧王”:开元初,歧王范以无子,求叶道士净能为奏天曹。
C、《太平广记》卷450“王苞”:唐吴郡王苞者,少事道士叶静能。静能镇压老狐。
D、《太平广记》卷448“杨伯成”:(杨伯成)为狐恼,诏令学叶道士术者十余辈至其家。
E、《太平广记》卷361“洛阳妇人”:玄宗时,洛阳妇人患魔魅,前后术者治之不愈。妇人子诣叶法善道士,求为法遣。
《广异记》作者戴孚是否清楚了解叶法善与叶静能二人历史之不同,这一点我们无从考证,由以上有关叶道士的5个故事所见,戴孚对于二叶之历史显然不甚了了。叶静能早于710年被诛,当然不可能活到故事A和B的“开元初”,此二故事的叶静能当为叶法善之误。故事E由于与《旧唐书》卷191“方伎传”叶法善洛阳除魅的记载大致类同,在史传记载的强势文本支持下,故事E的主角叶法善不容易被替换为叶静能。而A、B、C三个故事的本事并无史传或其它文献互为援引,在这样的传奇故事中,讲述者只需要设置一个法术高明的玄宗时代的道士,便可完成故事所要求的功能,这时候,按照某种惯性,道士叶法善就被另一个也姓叶的道士叶静能取代了。
在同一本书的5个故事中,叶法善被叶静能替换了3个,说明叶法善去世仅半个世纪,民间社会对其认识已经非常模糊,以至可以随意地将其名下故事替换成叶静能。这样有意无意的遗忘,与《旧唐书》、《新唐书》的“叶法善传”,以及道教经典将叶法善作为唐代高道的隆重叙事,形成强烈的反差。写于公元838-860年之间的赵璘《因话录》对当时民间社会混淆二叶的状况便已有所批评:
有人撰集怪异记传云:“玄宗令道士叶静能书符,不见国史。”不知叶静能,中宗朝坐妖妄伏法。玄宗时,有道术者,乃法善也。谈话之误差尚可,若著于文字,其误甚矣。
有趣的是,《旧唐书》、《新唐书》等官方史书中的道士叶静能,以“逆贼”身份伏诛,而在民间传闻中,他却可以取代声名显赫的叶法善成为法术高强的高道,足见民间记忆的混乱及对政治立场的不敏感。
事实上,中唐以后的志怪小说将二叶道士故事混窜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现将唐代志怪小说及敦煌《叶净能诗》的异文列表如下:
表1 混淆叶法善与叶静能的故事异文
情节 | 主角是叶法善 | 主角是叶静能 | 其它 |
引玄宗千里观灯 | 《广德神异录》、《明皇杂录》、《集仙》 | 《叶净能诗》 | |
引玄宗游月宫 | 《津阳门诗》、《广德神异录》、《集仙》 | 《叶净能诗》 | |
斩酒榼所化之秀才(道士) | 《开天传信记》、《集仙》 | 《河东记》、《叶净能诗》 | |
阻止胡僧渴海 | 《集仙》 | 《玄怪录》 | |
自华岳神处救回民女 | 《叶法善传》、《集仙》 | 《叶净能诗》 | 《逸史》(叶仙师) |
制服狐魅 | 《纪闻》 | 《广异记》、《叶净能诗》 | |
识破鼍妖所化官吏 | | 《独异记》 | |
上章求子 | | 《叶净能诗》、《广异记》 | |
以符杀恶蜃 | 《集仙》 | 《叶净能诗》 | |
施法斗胡僧 | 《广异记》 | 《叶净能诗》 | 《朝野佥载》(叶道士) |
由上表可以看到,几乎每个叶法善故事都有一个叶静能故事的异文存在,足见唐代小说对于道士姓名的随意性。这恐怕需要我们放下“存真去伪”的史学标准,根据文本创作者对道士阶层的想像以及民众的宗教经验去理解各种叶道士的叙事文本,方能解释道士叙事中事迹严重相窜的问题。民众与志怪小说的作者们在讲述叶净能或者叶法善时,传奇所附丽的并不是“这一个”历史实有的叶道士,而是口口相传、神通广大的“那一个”叶道士。在这里,叶道士是国师叶法善还是逆贼叶净能,并不是民众们需要了解的事实,他们要传达的是对于叶道士传奇法术的顽强记忆。
二、道士角色之随意性
我们在审视以道士为主角的唐代志怪小说时,常常感到疑惑:虽然各个道士法师故事在时间、地点、人物或某些细节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差异,但基本情节却是大体相同。如果说所有关于叶法善、张果、罗公远的叙事都是指向具体某一个历史实有的道教人物,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情节完全相同而主角不断更换的异文本存在?与叶道士神奇故事一样,在所有的道士神奇故事中,道士的具体个人身份是不被苛求的,即,讲述道士叙事的人感兴趣的是道士的法术,而不是某一个道士。
《太平广记》卷378“李主簿妻”,记载李主薄妻入华岳庙谒金天王,气绝而倒。县宰推荐李主薄前往叶仙师处求救,最后叶仙师画符三道,强制华岳神将李主薄妻送还。《太平广记》卷26引《纪闻》“邢和璞”、卷298引《广异记》“赵州参军妻”,除了将故事中的道士替换成邢和璞或者明崇俨、华岳神改为泰山三郞或山神,其它描写与“李主簿妻”惊人地相似。《太平广记》收载相同情节的故事,还有卷300“河东县尉妻”等8则。它们都属于同一情节类型:岳神(山神)强抢民妇,受害者家属向法师求救,法师以法术将民妇救回。在这一故事类型中,道士的身份与名字完全视乎讲述者的知识背景而任意安排。
叶法善领唐玄宗游月宫而传《霓裳羽衣曲》,这是唐代最常见的叶道士神奇故事,也是后代诗文常用的叶法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