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甘之行（4）

　　8月22日，会议一结束，我们就踏上了寻访费惠敏踪迹的路途。先是打听西宁市内的天主教堂。由于一般人都不知道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区别，所以我们两次都被带错了地方。后来经过基督徒的指点，才找到了西宁市内唯一的一座天主教堂。

　　1949年以前，圣言会在西宁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占有一大片土地，除了教堂之外，还拥有自己的修道院、学校和医院。1958年后这些房产全被没收充公。改革开放后，政府落实补偿政策，在偏僻的北山脚下拨给天主教爱国会一小片土地和30万元钱，才恢复重建了一座教堂。此处好像是西宁市的一个货物集散地，一条窄窄的土路，从早到晚都被大小车辆给堵满了，每次出入其间都起码要等上半个小时。其实北山上还有一座古庙，本应是西宁市的旅游景区，但却不知为何无人打理，倒成了一个货物横行、叫卖声四起的脏乱场所。

　　我们雇来的司机是当地人，当他看到教堂的建筑和摆设时，顿时恍然大悟，说：原来你们是要找这种教的人?我有一次行车，曾经过一个村庄，里面也有这么一座建筑，会不会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我们一听，马上请他描述那个村落的地理位置，听起来确实和Heitsuitzu能对上号。一问神父，果然就是司机所说的那个村，正式的名字是“黑嘴”，当地人喜欢在地名后面加个“子”，所以叫“黑嘴子”。加上方言的发音，于是在费神父的笔下就变成了Heitsuitzu。

　　这个发现让我们异常兴奋，晚上准备出去喝杯啤酒庆贺，不料在黑暗中走错了地方，差点撞进东湖公园里俄罗斯马戏团的营地。只听牢笼中不时有虎啸声传出，甚是可怕。我们只好放弃，回酒店歇息去了。

　　第二天午饭后出发前往黑嘴村，大约30分钟就到了。这里的教堂也是新建的，还有原来神父住过的一排房子，也被重建了。有个修女住在堂里，房前屋后都种满了鲜艳的波斯菊，还有一片绿油油的青菜地。

　　在熟悉当地情况的神父引领下，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位年近70的姓贾的女士。因为事先没有通告，正在休息的贾女士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但听了我们的来意之后，特别是听到“费神父”的名字，她的眼睛突然变亮了，精神比刚才好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先问她还记不记得神父和他的那条狗。她说记得，那条狗很有灵性，会帮人开门，而且神父有时给它头上编起了小辫，非常好玩。话匣子一打开，贾女士的回忆便如泉涌般倾泻而出。在她描述中，费惠民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他经常把村里的孩子们召集到一起做游戏，带他们到山边去追赶野兔玩;他在复活节的时候给孩子们描绘和分发彩蛋;他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穿着长袍，说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而尤其让她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是，一次神父从箱子里拿出一条天蓝色、泡泡袖的连衣裙，让孩子们试穿，最后只有她穿上最合适，神父很高兴，说，你穿着合适，就送给你吧。还说“转一转，转一转”，让她当场转了几个圈给大家看。当贾女士说到这里时，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给我们也转了几个圈子。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深深地打动了。我想，这大概是贾女士这一生得到过的最美好的礼物了吧?试想一个出生在山沟沟里、家境贫穷、兄弟姐妹共有八个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穿上一件“公主裙”的感受，一定是终生难忘的。虽然她那天一回到家中，母亲就让她裙子脱下来，放进箱底，她自己从此再也没有穿过这条裙子，但那短短的一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已播下了一颗美好的种子，以至于她在60多年后的今天还能拥有如此鲜烈的记忆。

　　当我们告别贾女士和黑嘴村时，已是黄昏时分，老人恋恋不舍地拉着我们的手，眼里含着泪花，我们的眼睛也不禁湿润了。想她一个人留守家中，或许在无意中已把我们当成是曾给童年时代的她带来过许多欢乐的那个外国神父了吧?

　　坐在返城的车上，我不断地回味着贾女士刚才讲述的那一幕幕往事。60多年前，一个来自万里之外的欧洲人，独自生活在一个偏远的中国乡村、一群贫苦的农民当中。他除了勤奋地记述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之外，和一帮天真的农家孩子的相处与友情，或许也是一剂消除寂寞的良方。记得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萨摩亚岛上进行田野调查时，也曾用帮当地妇女抱孩子的方式，设法给孤独中的自己一些身心慰藉。而这份友情，在60多年后的今天又能让晚年的贾女士感到安慰，就连我们这几个陌路人的心，也在倾听中不知不觉地被温暖了。一时间，世界之奇特，人生之意味，人类学之精彩，似乎都包含在其中了。

费惠民1946年在黑嘴村

黑嘴子的农家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