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中国唯一一个称自己为“鬼城”的地方。在一个将死亡视为莫大禁忌的国度,这是一个奇迹。
曾经在逐利冲动驱使下,丰都“鬼城”以鬼文化为噱头,凸显阴森、残忍、血腥的“阴曹地府”,最终因封建迷信陷入泥沼而饱受非议。而今,这个全国首批重点风景名胜区,面临生存危机。
危局之中,丰都寄望于靠建仿古镇来实现旅游产业的崛起。然而,当“鬼城”不再谈鬼,剥离了鬼文化之后就显得难副其实。 一段延续千年之久的
走向没落的千年“鬼城”
刚刚落幕的第一届中国长江三峡国际旅游节上传来消息:总投资5亿元的丰都名山古镇即将在“鬼城”开建。好消息并未让丰都名山旅游集团公司副总经理蒋晓川有太多的兴奋。
站在鬼城名山景区办公室门口,蒋没有丁点好心情———放眼望去,门可罗雀的景区大门口,检票员在一边扎堆聊天,空余巨大的门柱突兀地立于偌大的入口处。
双手反背,来回踱步数圈。蒋强迫自己坐回椅子,双手用力抹把脸,从抽屉拽出近年游客人数统计表。看不下三行,“啪”一声又被他重重合上。
2007年:游客人数52万;2008年:游客人数38万;2009年:游客人数43万。这样的游客人数曲线图,让他没法不上火。
历史的文物级景区。
1982年,在“旅游”尚未走入寻常百姓家时,“鬼城”景区就被国务院审定为首批全国重点风景名胜区。当年同列此榜的,几乎全是千年2001年,当旅游热开始兴起之时,“鬼城”已成全国首批4A级旅游景区。重庆市同获此殊荣的景区,仅有3处。
2007年,旅游景区遍地开花之际,“鬼城”已是全国首批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旅游示范区。这一次,全国仅有15个景区金榜题名。入选地均是泰山、庐山等具有民族文化符号的圣地。
逝去的时光并不遥远,当年曾领跑一时的丰都鬼城景区,如今不仅追不上国内同伴的步伐,甚至跟不上重庆市内的后起之秀。
曾经的辉煌反衬着如今的寥落。蒋晓川不时回忆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鬼城”庙会时万人空巷的盛况,而如今,他只能凭吊门前朱颜如洗的雕栏玉砌。
“鬼城”文脉:
宗教圣地到华夏文明
从对丰都而言,在中国的宗教史、文化史、民俗史和考古史上,此地都隐藏着令人震撼的历史绝响。
丰都历来有“阴曹地府”、“鬼国京都”之名,民间传言汉朝方士阴长生、王方平在此修炼成仙,后人附会“阴、王”成“阴王”,丰都也就讹传成“阴都”。
这段看似荒诞的起名之源,却与中国古代文献记载遥相呼应。东汉刘向所著《列仙传》、东晋葛洪《神仙传》均载:汉代王方平、阴长生均于丰都平都山白日飞仙。
令考据学家倍感兴趣的是,传说中的这二位得道高人,并非虚构人物,而且他们在中国历史上还颇有来头。他们中一个是汉和帝刘肇的皇后阴氏之曾祖,一个是汉桓帝的朝中散大夫。甚至,“沧海桑田”的成语典故也出自于此。
此后,道教于此山设天师,并将其列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公元198年,道教创始人张道陵之孙张鲁,在丰都设立道教“平都治”,始为道教的传教中心。
丰都作为宗教圣地被推上历史舞台。
鬼城之名以及充满神秘色彩的平都山,吸引着四方文人墨客纷至沓来。
苏轼、杜光庭、李商隐、陆游、蒲松龄……一个个中国文化史上声名远播的重量级人物来此登山览胜,赋辞题诵,在此留下了绵延不绝的文脉。
久受辞赋浸润的平都山,终因苏轼“平都天下古名山”的诗句,改为“名山”沿用至今。自此,丰都脱胎换骨,成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
自周朝即建“巴子别都”的丰都城,极盛时期大型道观寺庙达75座,集道、佛、儒各种文化的塑像、殿宇、亭阁和牌坊数以千计。
这引来了四方信众,以及追随而至的贩夫走卒。
生活、文化场景,有力佐证了丰都多元的民俗文化。
1993年从丰都老城148座古墓出土的十万件文物中,数十种陶俑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巴渝神鸟”,这个曾轰动中国考古界,后来被定为重庆市象征物的神秘文物,正出土自丰都袁家岩。
激动人心的发现随着考古学家手上洛阳铲的挥动,仍在继续。1995年前后,丰都高家镇、烟墩堡发现多处旧石器时代遗址,一举将丰都乃至三峡人类活动的历史提前到了十几万年前。
当时的中科院考古队队长卫奇教授在紧急抢救报告中写道“该遗址……是认识三峡地区文物的窗口,是研究我国华南地区乃至东南亚古文化不可替代的重要资料。”
最终,烟燉堡遗址被评为“1996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考古界的共识是:这是“在长江流域打开另一部可与黄河流域相媲美的‘中国二十四史’。”
丰都,承载着一段伟大的华夏文明。
逐利冲动下异化的鬼文化
激动人心的历史并不能抵御现代社会的逐利冲动,被“鬼城”之名浸淫千年之久的丰都尤其如此。
1988年4月18日,首届“鬼城”庙会举行,鬼文化一词首次粉墨登场。事实上,此类庙会明朝就有。不过当时只是信众自发进香的活动,要求安静而低调,甚至路遇熟人都不准交头接耳。
而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冲动赋予了首届“鬼城”庙会更为现实的意义,“以香火为本,以庙会为媒”为主导思想,经贸洽谈、物资交流成为庙会核心。
不过一位当年的参与者回忆,那不过是“一场闹剧”。整个场面感觉就像“一次史无前例的牛鬼蛇神大汇演。”
从1988年到2000年,这样的庙会丰都一年不落地举行了12届。伴随其间的,除了喧嚣,就是不断的质疑。
与此同时,一场重建“鬼国神宫”、“阴司街”的新“造鬼运动”蓬勃兴起。在开放包容的时代背景下,大家不再谈鬼色变。
文革时期,“鬼城”中颇具审美艺术和文史价值的庙宇殿堂和神像雕塑毁坏殆尽。而渴望将鬼神变财神的新“造鬼运动”,把十八层地狱中挖心、剖腹,下油锅等血腥场景一一展现,将悲惨、阴森、残忍、血腥发挥到了极致。
这样的演绎,很快招致当时舆论的强力抨击,以至于当时的丰都县委书记都不得不出面申辩:这不是封建迷信,而是鬼文化。
2001年,迫于压力,“鬼城”庙会更名为“中国神曲之乡民俗文化节暨鬼城庙会”,两年一届,10月举行。
此举意在借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比附丰都,用民俗文化替代鬼文化,同时弱化“鬼城”庙会。但与这“中西合璧”的盛会筹备同步的,是丰都不可抑制的“大干快上”冲动。
2001年6月21日,丰都花费5000余万元打造“十八层地狱”,终被责令缓建,补办环评手续。消息披露后,有评论激烈批评“别把地狱建在人间”。6天后,央视《焦点访谈》以《鬼文化还是鬼把戏》为题,严厉批评丰都“鬼城”大搞封建迷信。
可不到一周,丰都又宣布投资2.3亿元,对“鬼城”进行全新规划包装,造“鬼城迷宫”让游客亲身体验“地狱酷刑”,进浮沉街体验“生死轮回”,建世界最大阎罗王坐像等。
不计代价的惊人投入,最终引起舆论高度关注。
2008年8月,丰都公布总投资达7个亿的工程,打造鬼国京都主题公园。新华社率先披露此事,并与丰都国家级贫困县的身份挂钩,传媒猛烈炮轰丰都敬鬼神不顾民生。此事一度惊动中央。
当年9月11日,重庆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此番工程系企业行为,其中景区消落带治理等基础设施建设占总投资90.77%,景区改造等仅占9.23%。
死胡同。
事态虽最终平息,但丰都的鬼文化之旅似乎走到了“鬼城”的名号之殇
随后整整两年里,丰都“鬼城”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几近消失。一场猝不及防的寒冬就此到来。
“三次找央视做广告,三次被拒。听到‘鬼城’像真遇到了鬼。”作为丰都县旅游局宣传科长,李庭福一度觉得自己应该引咎辞职。
令李觉得“引咎”的远不止央视避瘟疫般的封杀。曾遍布重庆主城大街小巷的“鬼城”旅游户外广告牌,如今几乎一块不剩,取而代之的是雪玉洞等新晋景点。
为打破营销困局,“鬼城”二字被更显隐蔽的“名山景区”替代,尽量避免敏感的“封建迷信”刺激外界。
压抑的氛围中,丰都对鬼文化的情感认同,也出现了微妙的蜕变。一位丰都县委常委谈及丰都鬼文化时,就三句话:“我不懂鬼文化。不信鬼文化。不谈鬼文化。”
面对此境,研究了半个多世纪鬼文化的范明吉老人痛心疾首:“急功近利毁了一块文化瑰宝啊!”范明吉,72岁,“鬼城”文化研究会秘书长、“鬼城”民俗文化研究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