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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宏非:中西乳猪考

发布: 2010-2-07 04:31 | 作者: 沈宏非 | 来源: 东方早报 2010-02-07 02:42:13 | 查看: 83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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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西(“中”是中国,“西”是西方)都有猪,双方也都有烤乳猪——这里的“中”指的还是中国,“西”却主要指西班牙了。不过,只因十八世纪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的一篇游戏文章《烤猪技艺考原》(A DISSERTATION UPON ROAST PIG)一文,原本简单的事情,却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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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ah o/h H+UE  兰姆笔下的烤乳猪,不仅色香味俱全,更指名道姓地声称其消息来源是孔子编的《春秋》,还出场了一对有鼻子有眼的养猪专业户“何大父子”,说正是何家猪圈当年的一场火灾给我们带来了美味的烤乳猪。当然,《春秋》里绝无此事,就连《冬夏》里也没见到。根据记载,孔子家只有马厩失过火,孔子下班后首先问的是“伤人乎”,并没有先问马烧死了几匹,更没关心马肉被烧烤后的滋味。当然,孔子也没有写过一本名叫《冬夏》的书,要有,也是《孔子》剧组主创及主要演员们近期的集体创作。民俗学博客-Folklore Blogs)?0Q3qOK y

'Gz.uU8B@"ctEHS  越是文字游戏,越得煞有介事。至于兰姆本人是否真的吃过正宗的中式烧乳猪,从他的个人履历中是看不出来的。兰姆在文中提到的朋友M(曼宁),在十七世纪初倒是在中国住过,而且在广州行医,所以,兰姆的乳猪有可能是曼宁转述的。当然,兰姆本人在东印度公司整整做了三十六年白领,三十六年里,东印度公司从事的涉外贸易,又难免不涉及广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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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姆所述烤乳猪技法,基本与传统粤式制法相似:不仅连猪的重量分毫不差(中式十公斤左右,西式三公斤),就连“九十分钟”的烤制时间,也基本吻合粤式“先用四十五分钟把水分烤干,净置一天后再烤三十分钟”,再考虑到十八世纪的火力和耐心,两者已堪称精确得没有区别,果有差异,无非也是一场不设中场休息和分成下半两场的足球比赛。反观西班牙式的,却需要整整两个小时,相当于打了半场高尔夫。民俗学博客-Folklore Blogs;W v_"Vs

-T9~;DK] GXyOits  《烤猪技艺考原》当然是一派胡言。但恶搞居然也能搞到如此高仿程度,真不是盖的——因为说到滋味的时候,兰姆就更到位了。“一嚼即碎、稍抿便化、香酥爽利、棕黄娇嫩的乳猪脆皮儿”,“那层酥软津道的娇嫩薄壳,以便去尽情享受那里面的全部美好内容——那凝脂般的膏状黏质”。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一副文笔能比得上兰姆的乳猪了,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读到的关于烤乳猪的最美丽最到位的文字。而这样的文字竟出自“把食物杀两次”并且“一日三顿早餐”(毛姆语)的英国人之手,足以把古往今来全体汉语作家集体羞辱至死,不管有没有吃过烤乳猪。唯一可以给汉语作家挽回几分面子的,乃高健先生的译文,忠于原著而高于原著,且不说“凝脂”或“玉露琼浆”,单一个“酥”字,又岂是原文中Ambrosian、Adhesive Oleaginous、Crackling及 Brittle之类所能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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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j'yR1nuGU6Z  说实话,要不是兰姆明确卒于1834年,我还真怀疑他老人家是否随明火执仗的英军到过广州三元里一带,还参与掠夺过该地区某酒楼刚刚烤香的一头乳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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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不该,万不该,兰姆先生不该提乳猪的调味料。讲多错多,讲到后来,还是晚节不保漏了馅。他说,吃乳猪最好用面包糠调味,加上剁碎的猪肝猪脑,千万不能用洋葱——这在吃乳猪么?分明是苏格兰牛肉卷。民俗学博客-Folklore Blogs7h,V bK-l1o:c1\

'C E/Z!SlM2O!d(cT  以地缘而论,兰姆生前吃过西班牙式烤乳猪的几率偏高。尽管在西方最著名的西班牙式烤乳猪,其实也只是北部巴斯克地区的一种地方性食物,据说来自当年的古罗马军团,就像成吉思汗给欧洲人送去的Tartar,既粗放又豪迈。相比之下,中式烤乳猪就更像一种南方的菜肴,当然经游牧出身的北方统治者挟持之后,被列入了“满汉全席”菜单,满人自己的做法其实更简单:“旗人有单用酒、秋油蒸者。”(《随园食单》)中式和西式烤乳猪之间最本质的差异,不在选猪的轻重,也不在烤制的时间,更不在配料之异同,而在观念,即中式的只吃皮或重在吃皮,就像北京式的烤鸭(其实在南京——当地人相信北京烤鸭源自南京,被燕王带到北京之后才被宫廷化得只吃皮了——至今仍是斩件后连皮带肉一起吃的,就像广东人吃烧鹅那样);西班牙式的烤乳猪,虽然也讲究脆皮,却仍是连皮带肉一起吃,皮固然酥脆,不过论嫩论香,肉并不输皮。肉之不存,皮将焉附?在某种意义上,连皮带肉一起吃,胜在更过瘾。我是认真的,以烤鸭为例,在某些地区、尤其是在上海,只吃皮的烤鸭至今仍会令部分实惠的上海人因为“鸭架”而耿耿于怀。民俗学博客-Folklore Blogs[!D+M] E

%f'y7`2e {~^V  尽管观念大不同,但中西二式烤乳猪,在餐厅里固然都可以按份卖,但也都主张整体上桌。这样一来,于是也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仪式。西式的乳猪烤好后也是有头有尾地整体上桌,但猪嘴里还“被咬”了一个苹果,风骚不逊塞维利亚的烟厂女工卡门。最有趣的是斩乳猪的仪式:不用刀,而是用一个白磁盘子,先斩首,然后在猪身上咯吱咯吱地大解八块(视现场客人数量而定),最后,按照西班牙风俗,当场把这个盘子摔碎,据说能带来好运。若做足全套,餐厅主人或大厨还要当场念念有词地送上一番祝祷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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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XW8u1FD/G c(U  中国人虽不舍得摔盘子,但在乳猪之出场仪式上,却不惜大搞排场。在某些隆重的场合,比如婚庆、同学会或者颁奖典礼之类,乳猪出场前往往要全场暗灯,同时鼓乐齐鸣,几十头乳猪坐在几十台彩妆的花轿之上,由作古代店小二打扮的服务生鱼贯抬出,乳猪的眼窝之内,还被安装了两粒红色的灯泡,全场灯光之所以要由明转暗,为的就是突出这两团不断闪烁的红光,如假包换的“闪亮登场”。主人家的面子和众宾客的情绪,此时双双达至顶点。更有甚者,当完成了巡游的乳猪隆重上桌之后,仍不亮灯,却以一道直勾勾、明晃晃的追光打在乳猪之上,好像那头乳猪马上要就发表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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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 Wqr  说了那么多,你也许已经看出来了,以上比较实在没有太大意思。别说中西大不同,就连中西两大乳猪阵营的内部,似乎也从未取得过高度的共识。据1957年出版的《广州名菜烹调法》(广州市饮食公司编),烤乳猪以“十一二斤为适宜”,大大低于十公斤的现今标准。更诡异的是,与兰姆同时代的袁枚在《随园食单》的特牲单之“烧小猪”里,分明又说了“小猪一个,六七斤重”,又和西猪相若。至于配料和涂料,上书称用“五香粉,白糖,盐,内壁、外壁用麦芽糖”。事实上,1957年前后的其他粤式版本中,更有用到腐乳汁、豆豉汁、柱侯酱、甜面酱或酒、动植物油、麦芽糖以及椒盐、蒜蓉等混合体的。中式食谱异见如此,西式的也团结不到哪里去,西班牙有用大蒜香菜以及猪油橄榄油的,美国人则习惯用苹果醋和柠檬,而全欧洲最会吃猪的德国式烤法,则是将猪下水和香料一股脑全塞进猪肚里去。民俗学博客-Folklore Blogs;di pl9e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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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我想宣布的是,这场乳猪PK大战的结果:婉约组,中式胜出;豪放派,西式夺冠。不过,这样的结果似乎仍不足以帮我做出今晚到底去吃哪一种的决定,毕竟——且让我们假装再相信兰姆先生最后一次——世界各地都有猪圈,圈里难免都有乳猪,难免也都会失火,而烤乳猪这东西,不过是某次猪圈失火的结果。民俗学博客-Folklore Blogs z\@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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