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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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石家庄,穿越熙熙攘攘的河北鹿泉县城,在经过郏石沟垃圾场之前,从平原上逐渐升起来的公路还没有开始做一个接一个的盘旋动作的时候,看见路上有一队骑车的老年人。老人们穿着运动服,戴着平常在城里的时候看上去很一般、现在在山野中有新绿的麦田与刚刚盛开的杏花点缀的环境里觉着十分有动感的棒球帽。想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是从报纸上看到了第三次文物普查的新发现以后,奔着那近在咫尺却无缘得知的水峪村去的。不想,他们却拐了弯,向着鹿泉火化场方向的山谷鱼贯而去。等下午我们离开水峪村的时候,在狭窄的村外小公路上又遇到他们。他们果然还是奔着水峪来的,只是走错了路,甚至走错了不只一次,才刚刚到。因为路面非常狭窄,有车经过的时候,行人和自行车就不得不努力让到路边上去。这时候,我看见其中一个女的冲着车和被车带起来的尘土嘟嘟囔囔起来。那嘟囔的嘴形自然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国骂。这是焦躁的城里人的一个习惯,对不满意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骂。但是这样的骂挪到水峪这样的山村里来,却显得十分另类。这可是一个世世代代都难得见到极端情绪的地方。
生活惯了以后少有外面的刻薄与寻衅习惯的。即使是在小卖铺里做生意的人也非常和善,对也是同村的买货人完全是一副乡亲情谊的态度;卖着东西还在逗顾客的孩子,说着家长里短的话。对于需要找回来的一毛钱,买主很慷慨地说不要找了;卖主立刻就去那倾斜的玻璃糖罐里抓了几粒糖,笑容满面地递向买主的孩子……这里是山中最靠里的一个村庄了,任何一个外人都不可能上这里来买东西,来买东西的只能是本村中人。小卖铺里的东西非常有特点,架子上板子上,甚至地面上都摆满了东西,从蔬菜到作业本,从装在倾斜的罐子里的糖果到农资化肥,一应俱全,都是村子里日常生活中用得到的东西。酱油醋居然还不是袋装的,而是大桶来了以后分装到买货人的瓶子里去的那种方式,那种自己小时候的方式,也就是三十多年前的方式。整个村子里的人的精神状态也多有三十年前的痕迹。在这里,让人多少有了些钻进了时间隧道,时光倒流回到从前的享受。当在曾经的历史中点点滴滴的永远失去了的惬意,不期然地重现在眼前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惊喜起来。
水峪村中人普遍是平和的,是在自然状态里社会没有太大干系的空灵之地,卖多卖少反而成了不必太关心的事情了。人来人往其实就总是那么几个人,大家买或不买,都围在那里看着、坐在旁边聊着,形成了一个散居在各自的屋子里的人们、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互相见面的社交场合。高大的柿子树把自己复杂的枝枝干干的影子温暖地投射到地面上,投射到大家的面孔上,刚刚开始萌发的叶芽几乎还不被察觉,在地面上的枝条的影子上还很难做具体的辨认,不过确实已经与冬天干巴巴的影子有了明显的区别。从沐浴在这影子里的人们脸上的享受的表情,可以知道,大家其实是都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区别的存在。春天来了。
这一天阴历逢九,是水峪村一个月三次的集日中的一个。说是集日,其实不过就是在高坡上一小块稍微宽敞点的地方,沿着路摆开的那么寥寥的几个摊位。卖的主要是种子、衣服,还有那种城里两元店里的五金产品。来转的都是本村的人,没有外人,所以卖货的人很悠闲,情绪上很放松。到了这种一向和商品时间在水峪放慢了脚步,在放慢了脚步的时间里按部就班地生活着的水峪人,自然也与这样舒缓的节奏协调一致起来:一切都不急,一切都不出所料,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春夏秋冬,雨雪风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环境中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顺理成章的生活着的一切普遍呈现着一种现代人实在罕有的平和冲淡的遥远时代的人类品质。这种人类生活的品质因为距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所以一旦得见,就有一种恍惚隔世望见了自己的前世的生存的醒悟:原来,人还是可以这样度过时间、消化自己的一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