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粗略地说了几本书的展转流离始末。它们去得容易,回来却烦难,而且出于意外,也就是说,并非是我所真正期望的。关于中国性文化的发展,实在是个重大的研究课题,绝非只有浅薄涉猎经验者所敢问津。
一九四七年顷,马夷初(叙伦)丈曾手书楹帖见赠,其辞曰,
明镫九叠翻宫本
石室三年读秘书
民间大众中而已。
马老是杭州人,故乡名迹有水乐、烟霞诸洞,故常以“石屋”题所著书,如《石屋余渖》等是。这里的“秘书”,大抵是指奇秘的藏书,不过我想它还应另有意义,而多半是“政治性”的。如清代的“禁书”、民国时代的马克思著作、“文革”中一网被打尽的“封资修”。不过时代转变得也快,正所谓三十年河东河西,从雪夜闭门而读异化而为流行读物、从来不及禁毁而成为珍贵册籍;从放在“四书朱注”下面偷偷地读变为半公开的读物。这后一种说的是猥亵读物和画本。看来似乎与政治无关;但事关“世道人心”,统治者也不能放过,如清代大员丁日昌奏请禁毁的书目,就俨然与禁书书目公开发布,区别只在一在文苑庙堂、一在更广阔的说来也颇有意思,最早我是从周作人的书里知道霭理士的名字的,又被他说得那样好,就想找一部来看看。霭理士的《性心理学研究》六大册,本来在英国也是禁书,后来解禁了,在美国作为医学学生读本印行,以示限制,我买得原书两大册,一本大字典放在一旁,读了起来,可是随时碰到性心理学的奇怪而长的名词术语,不胜其烦,只得中止了。直至一九八七年潘光旦译注的霭氏大书的简本出,才得以一读,数十年的时光却已匆匆过去了。
在这中间,曾接触到许多有关的性学书,见识了许多研究家对此类读物的不同态度,十分有趣。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金瓶梅》列为“明之人情小说”;小说史家孙子书(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等两种,仍师鲁迅分类方法,而别立“烟粉”一类,所著尤详。一九三六年良友公司出版的阿英著《小说闲谈》出,所收更富,多简单介绍书中情节,兼记出处。其“小说零话”中就直称为“淫书”,并记南北藏书家之多藏此类书者。盖藏书家不论大小,所藏多少有些此类著作。所著私人藏者有马隅卿、周越然、刘大杰、郑振铎、洪深、阚铎等。阿英说,“大概淫书之藏,在每个藏书家,总多少会有一些,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事实正是如此,阿英所著录之书,有许多就是借自郑西谛。近读“郑振铎日记”记买书事甚详,其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记云,
“但无意中却得到某人托售的《弁而钗》一部,此‘不登大雅’之物也。却索价绝为昂贵,余以久未收,目前仅有半部,故仍收之。”
可见直至上世纪五十年代,西谛收书之兴仍豪。其藏书中此类书必不止一二。而《西谛书目》中却绝无著录,可见编目者心目中有一“禁区”在。最近《马隅卿小说戏曲论集》出版,中有“不登大雅文库书目”,虽疑颇有漏略,总算已突破此一禁区,是值得高兴的事。
《弁而钗》明末刻本,附有不算最好的版画插图,曾经见过一部残本。笔墨不算最恶俗,其重要价值是仅见的最早同性恋题材的长篇小说,早于《品花宝鉴》者几二百年。霭氏书中有专章讨论,称之为“性的逆转”,潘氏译注中可惜没有说及此书。
艺术地描写性心理,与一般淫秽之作不同。书亦明刊,图数十幅。”上世纪五十年代,一次在作协开会,遇见刘大杰,曾问起此书,大杰笑而不答。看来书当仍在,但几十年历经风雨,今天就不敢说了。
阿英还说,“刘大杰先生亦有孤本一种,书名《双峰记》。双峰者,两乳峰也。书盖以女性乳峰为中心,
得到阿英的指点,建国之初到北京,自然就想开开眼界。在宴席上得与向觉明(达)相识,抽空就去拜访。当时他是北大图书馆馆长。一个早晨到了北大,只见他一个人在似乎门房的一间屋子里枯坐,穿着大衣,没有火,索索地在那里坐着。顺利地得到允许,就忙不迭地登楼观书,那是一条长长的大统间,书架骈列,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是黄(丕烈)跋的元刊许丁卯集(黄氏误说是宋本),这是李木斋木犀轩的藏书,是北大藏书的重点,不过不是我想看的重点,再走下去,才是“不登大雅之堂”文库,就一册册地翻看。这中间还发生了一场惊险插曲,一队由老师带领的女学生来参观了,没有办法,只好权作书库管理员粗暴地出来挡驾。这样,翻看了一两个小时,书兴越来越少,终于发现这是一大堆珍贵的垃圾。那特点像是有一种现成的套子,千篇一律。只将不同姓名的男女脚色套上去就是。人物的特点也是雷同的,都是人间罕见的“英雄”人物,具有特异的性功能。终于掩卷而退了。我想二十年后风卷文苑的“三突出理论”就是它衍化的后身,要写人间没有的、不平凡的人物,没有些许缺点的主要英雄人物。要找范本么?这里有的是。从此买书时,每遇此类书总是望望然去之。我的藏书经过多少次抄检直至全部掠去,由“专家”细细审定,发现的也只有三五种,真是想附于藏书家的骥尾也还是不够格。
生活,月明如水,一叶扁舟,泊于苇丛。图绘之精、刀法之妙、意境之高,与那些俗滥短书相比,真有如天上人间。近来谈论春宫图册者渐多,荷兰高罗佩的《中国古代房内考》也译出来了,其所据以论述者也多为明刊春册,而底本多出于日本。此外,惜华还出明刊套色刊本《风流绝畅图》的彩色照相本相示,孤本仅存,亦在日本。在京所见的“秘书”,大致如此。
我不认识周越然。虽有几本言言斋的旧藏书,也都是展转得之书肆,没有登门饱览的机缘。至于阿英不曾说及的另一重要藏家,傅惜华,那是另一次晋京才得窥见他的秘藏的。惜华好客,预先将此类藏书陈列于长案之上,数量之多,殊不下于马隅卿。但我有了参观平妖堂的经验,对大同小异的书本兴趣不大。只记得惜华得意的收藏、明刻插图残本《素娥篇》,人物长身玉立,雕手也平常,绝对赶不上虬村诸黄,此书本是言言斋旧藏,后归惜华,只以罕传见珍而已。倒是几种明刻大方册春宫图刻绘俱精,叹为绝作。可惜没有留意是否留有刻工姓名。记得有一幅描写渔家夫妇的家庭
以下少记所得所谓“秘本”者五事。
第一种是抄本《痴婆子传》。开国那年在北平琉璃厂书铺买得。巾箱手抄本,封面别题书名《痴语》,题“芙蓉主人辑、情痴子批校”。这是书铺学徒就旧本影抄的。笔墨稚弱,然颇有古趣。价甚廉。这是一本大大有名的书,孙子书疑为明人所撰,因康熙刻《在园杂志》卷二曾引及此书。笔墨简净,尚无后出诸种蹈空之病,可见始作俑者尚存老实态度,后辈继起,遂更为放肆,不知所止矣。“文革”初起,单位造反派来抄家,当时还美其名曰“保密检查”,将旧日记数十册掠去,顺便还将新文学初版本及线装小册一起搜去。重点所在是日记,由小头目二人每册细细阅过,遇有“反动”词句必加红勒帛,及批语夹签,指令汇总重抄,成“起居注”一大摞,新时期最早退还,《痴婆子传》则幸而未加翻阅,否则必成重点,有不可想象的后果。
一九五七年后,被剥夺了写作、发表权,日久无聊,觉得光阴空过之可惜,遂发愿写一部历史长篇,以晚明人物陈子龙、吴梅村、柳如是、卞玉京等为主要人物,拟名《鸳湖记》。并不打算发表,聊以遣日而已。曾搜集历史素材成两厚册,大体线索初定,而苦于细节缺少描写依据,忽然想起有一部书大可参考,即《金瓶梅词话》是。这部大书可以说是记录晚明历史面貌的“百科全书”,举凡人物衣冠、居家琐碎、市井风习、园林景色,无不涉及。虽然西门大官人是个流氓暴发户,其生活层次,与理想中的小说人物高下悬殊,多有扞格,但仍不失为最佳参考资料,因托友人买得新刊影印本,细心阅读,分类摘取素材,集成一册。“文革”中单位造反小将,知我有此书,一日光临,指名而索,随手扯去书柜封条,取书而去,于侪辈中传观。新时期成一大案,遍索始得于秘室,遂即发还,这是“秘书”之二。
一九七三年春,一次彻底的抄家,全部藏书,捆载俱去,除了没有字迹的素纸,片甲无存。先是陈列于单位一间长条统间内,呼“版本专家”顾廷龙来鉴定分类,由几位并非版本家编成草目一厚册,漏略实多。由顾君签收后扫数运往上海图书馆,后又由顾君手写“二类书目”一册,新时期来由市文清组见示,嘱我写成副本自存。诸书由图书馆胡乱遍加钤记,因按当时“政策”,这些书已是被没收的了。谁也想不到接着尚有拨乱反正、发还原主的国家新政。
发还是由“文清组”办理的,每次得到通知,就去领回一批,既无详目单据,也无签收手续,拉回便是,简便得很。这样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到通知,领回一批,数量多少不等。偶然发现有漏未发还的,就直接写信给“上图”,因为书在馆中,“文清组”只是发还经手者,难见原书无从复检。去信上图,请求的复检,效果很好,没有几天就由馆方检出退还了。如乙酉刊本萧云从《离骚图》、雍正刊《蓑笠轩仅存稿》等俱是。
又过了许久,闲时偶翻那本抄家书目底册,有些大部书如道光刊王希廉评《红楼梦》百二十回本、一大堆珂■版书法、画册等(据友人见告,“文革”中上海写作组的办公处就有许多我家的画册,不知如何取得,何所用之,可能只是好玩而已),实在已无收回兴趣。只是一二有趣的小种零册,不无恋惜。就想依旧例写信给“上图”,请求可能时给予复查机会。这次很快收到公文式的复信,要点是该馆例不接受处理外来函件,同时指示此类事项应向某某机关申诉,过程怎样、手续如何,详细得很,有如威虎山的联络图,不禁哑然。
写到这里,随手翻阅手边报刊,见有有关“轮胎特保案”的新闻和时事漫画,画上的美国总统奥巴马正在起劲地安放“贸易保护主义”城堡最后一块巨型条砖,口里喊着“筑起我们新的长城”口号,不禁微笑。这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竟自无端引起了奇异的联想。总觉得两者同是企图筑起新的“长城”,形式各异,用意微同。一家国家图书馆,立意挡住普通读者的交流愿望,视为无端干扰,千方百计想把矛盾引向别处。从此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在啰嗦惹厌的普通读者面前关上了。
没有法子,只好按照“联络图”进行艰苦的努力。一两年中好像走进无穷尽的奇怪阵图之中,漠视、推托、延宕、敷衍,种种祖传“不作为”策略,领略殆尽,最后是一件料想不到的有力批示发生了峰回路转的作用。一天,有关各方,市里、单位、图书馆都有人员出场光临,还带来了鲜花,在欢快、祥和的气氛中,取出一包旧书,当面交割,签收如仪。其郑重、端肃,与过去发还的胡乱、草率,真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了。书凡三种,六册,用牛皮纸包封,各有经手人签署,可见典藏的慎重。
以下少少叙录“秘书”三种。
《叙情案》一卷,影明刻本。前有序,署“风魔解元吴趋唐寅”。次图版并赞二十五幅,版心下记叶数。前图后赞,皆作圆形。第二十一幅图中有“冲寰写”三字题署。赞者二十三人。其第一、二幅写隋炀、武曌故事。后赞小字楷书“讨隋炀氏檄”及“讨武曌檄”,两檄骈体新撰,不用旧文。以下诸赞俱署名,写用行楷,皆端丽。作者为谢天香、郝美、朱景耀蕊玉甫、雅素美人、郝文珠、李素芳、郑如英、文英、陈琼芳、爱奴、杨舜华、岳无文、林云、苗飞玉、董贞贞、文丽容、赵燕如、张无双双行氏、宋小燕、尚紫兰、齐锦云。(其第七幅佚去后赞半叶。)卷尾有我朱笔跋三行,
“此万历刊叙情案,刻(绘)者蔡冲寰,题句者秦淮名妓为多。复有图胡人秘戏一叶,皆可为时代之证。刊极工致,孤本也。假之思潜主人,以明时旧楮影得一册,书成因记。木雁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