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中国民俗学会最新公告: ·第三届民俗学、民间文学全国高校骨干教师高级研修班(2024)预备通知   ·媒体报道|中国民俗学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大会暨2023年年会   ·中国民俗学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大会暨2023年年会召开  
   研究论文
   专著题录
   田野报告
   访谈·笔谈·座谈
   学者评介
   书评文萃
   译著译文
   民俗影像
   平行学科
   民俗学刊物
《民俗研究》
《民族艺术》
《民间文化论坛》
《民族文学研究》
《文化遗产》
《中国民俗文摘》
《中原文化研究》
《艺术与民俗》
《遗产》
   民俗学论文要目索引
   研究综述

访谈·笔谈·座谈

首页民俗学文库访谈·笔谈·座谈

[乌丙安]中国社会转型中传统村落的文化根基分析
  作者:乌丙安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8-05-03 | 点击数:7320
 

  五、结语:我们能做的事

  160多年来繁荣肥沃的山村,近20多年来极速衰败,只因为山路交通极度困难,濒临废村。据报道,近10年全国已经有90万村落消失,平均每天消失300个。乌老人现在还在怀念30年前,村里民间社火、舞龙舞狮的风火热闹岁月。乌老人还在念叨着村里的婚丧大事,一直就没断了村里传统的文化根脉。乌老人还在积极地支持着儿女在现代化进程中发展前途,他们对小康社会的到来默默地有所期盼。这就是我留下的一个,和各位同学、老师共同思考的问题。

  我们非遗的队伍有很多工作要做,目前有一个工程,当务之急就是能不能为濒临衰微的的村落给予现代化的临终关怀。就像抢救艾滋病人那样,癌症患者,必死无疑,也要有临终关怀,不能让我们的农业文明这么没有尊严地死去!应当像中国古老的传统有喜丧一说,我们这个农业文明,全世界糟蹋,就是不死!我们的小农就是自己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路,难道不是吗?我愿意有机会做一些有生之年想做的、大家也认可的那些活动,按照农业转型的一个阶段,一边舞龙舞狮,一边现代文化,山村里边的巫师同时也懂摇滚。这种情况交织的时候,把重叠期和异质文化交叉,优先去抢救、关怀一下我们即将消失的山村。

  我们为农业文明留下一点是一点,我现在脑子里已经出现了一个文库本的书,一个村子,一个志,一个史。现在日本就是这样,我正在帮助山谷志村保护斗牛。一个小小的山谷志村,自然村落,村史三本,志三本,细到不能再细!每个老人会什么,做什么,弹弦的,唱民歌的,全部都有。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5个老人会回忆出多少东西?这些工匠是谁?追踪他们下边的子孙,是否怀念你的家?我们把活态的留下来,将是全世界、全人类农业文明社会发展史的回忆录、口述史。一代一代,肯定要遗失不少,但是我们想,能做多少做多少。这就是我讲的所有的话,没有更多理论。我们要拿我们已经学习到、掌握了的、国际性学术上验证过的理论去看、指导我们的实践深入下去。就讲到这吧,我做的这个课件,还有很多给大家用,这不是个人财产,不是个人智慧。老人没有智慧,只有阅历,只有经验。

  主持人:谢谢乌老师这两个小时给我们分享他的经历,其实充满了智慧!我自己是不能作任何评价的,只能说我学习了特别多的东西,也想了很多。

  首先想到的就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到底怎么思考。乌老举的这五个村庄的例子其实都面临着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碰撞,即到底怎么转型的问题。我想我们平时想象的村庄,真的是老百姓需要的村庄吗?转型,是不是一定要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特别是转型过程中的一些现象也让我们必须面对。比如我们前一段从河北省易县桑岗村回来的时候,城市有一些消费者到村庄去,跟村民一起联欢。因为桑岗村是北方农村,本想村庄是不是能表演一些秧歌,结果村庄表演的也是现代舞,可能他们想象这些才是外边人来想要看的东西;可能对他们来说,秧歌太频繁了。他们为什么产生了这种想法?我觉得也要思考。今天的电影电视节目等等都在影响着他们,其实更是在塑造他们。

  其次,在这个过程当中,特别是有文化根基的村庄,面临着很大的风险。这种风险我自己把它叫做“文化的强制商品化”。老百姓不要,但跟我肚子差不多的那个村长和支书,就要让它商品化,国家也是,政策也是。所以我们平时在谈农村社会转型的时候,除了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强制商品化,还有一个典型的现象——文化的强制商品化。这是在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过程当中,需要面临的一个大问题。

  还有在谈及村庄的时候,特别是宁夏村庄的生态移民搬迁,让我想起我们平时经常会听到的一句话,也是在我们制定政策时习以为常,从来认为非常正确的一个行动策略,叫做“规划先行”。我记得上学期在“美丽乡村”研讨会的时候,有位领导发言说,“美丽乡村非常好,在我看来,一切都要规划先行!”这句话大家一定不陌生,你只要听官员讲话,一定是规划先行。但我觉得规划很麻烦,挺害人,为什么呢?规划就是某些人在规划,它是技术统治主义的、技术专家为导向的。技术专家都在城市,以他们想象的农村来规划村庄的转型,这非常可怕。

  周日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小朋友跟他的父母在大巴车里聊村庄的生活。这个小朋友说,“我觉得那些人生活得真惨啊!”我就想当这位小朋友进入到发改委的时候,一定会带着非常悲悯的心态去改造这个乡村。这样的话,如果规划出现任何错误,任何大的破坏一般都容易被原谅,因为人们都认为,规划者的出发点是特别好的,是为了农民的。

  最后一点,乌老参加政府的非遗,以及传统村落保护的评审,提出了三个基本的条件,以及乌老补充的一条:传统社会文化的传承。我斗胆提一条建议,即是不是任何一个传统村庄,应该要有传统小农农业方式的维续。假如没有传统小农农业方式维续,是否还能称之为传统村庄?我就谈这点我的学习体会,咱们下边就开始提问。

  问:中国当前乡村旅游的发展模式及其发展路径,应该以怎样的一种方式才能够有助于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

  答:乡土文化跟旅游的关系,就像叶敬忠教授提到的,带有一种强制商品化的特性。所有的乡土文化,它的主体是乡土和民间,拿农业来说的话,就是农民。农民的乡土文化是农民祖祖辈辈自己享受的,以一个家庭为单位,就是我们家的。我们祭灶神是我们家的,我们出去给老人烧纸或者在祠堂纪念也是我们自家的。记住乡土文化的主体,是本村、本乡、本土,旅游文化是客体。我们去卖票,每天策划的是让人看我们最隐私的东西,这样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是完全毁坏了乡土文化。乡土文化不是给你表演。

  我会跳土家族的吊丧舞,那是送葬之前跟老人死后的歌唱,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喜丧。有个老艺人是国家级传承人,他年轻的时候就是白头发,后来留出白胡子,现在对外就讲是72岁老艺人,其实才53岁。他说,旅游的人来看,老传承人啊!每天都跳,给50块钱,累得要命!我说国家级传承人现在每天挣50块钱,他不是在给他大娘办的丧事去跳,而是作为一个产品,商品化,对乡土文化是一种毁坏。从研究角度,我不倾向于把乡土文化给别人做商品一样表演,但作为一个旅游线路,这个是挡不住的。研究者们应该考虑这个未来是没有前途的!比如咱们出去到巴黎往往就是买货,到奢侈品店去,而忽略看看人家靠的是什么。人家是靠传统,几个世纪打造出巴黎,而我们的北京已经找不着北京啦,盖得挺辉煌,玻璃一打就碎。一定要记住,研究乡土文化的,从农业文明这个角度讲,面对旅游要冷静。

  问:现在村落文化日益衰微,传统村落不断消失,您觉得在这种衰微和消失的背后,最主要的根源是什么?

  答:这种提问法是很厉害的,直接一句“将”!每个人角度不一样,因此有很多原因,争论也很厉害。刚才叶教授的话里边就带出了很多原因,这里有时代的特点。应该首先看传统农业文明本身有弱点,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又回到老路上,最后也还这样。举个例子来说,一直到新中国建立了,还仍然在讲人多力量大,热气腾腾,因为传统农业文明里边有个几千年一以贯之的观念,就是把“生产力的扩大再生产”的“生产力”误解作劳动力。长期的农业文明里头,就是生一个男孩一个丁。打仗也是他,生产还是他,生一个女孩赔钱过。我认为在座的时髦女郎,时尚女郎,你没解放,没达到男女平等。我奶奶就生了8个儿子,她乐坏了!这下我们家富了!但是没有考虑过自己生产出来的东西不够吃。要没有生产方式、生产技术,怎么能出现大工业呢?尽管我们的人口政策突然间一刀切下来,但解放思想是重要的。

  问:我在想传统文化真正的活力可能来自于它的功能性,而那些消失的,是因为它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这种功能或者不被接受了。我们可以保留一个样板在那里,但是消失可能就是它的命运。也许一段时间以后,人们或者是怀旧,或者发现了原来没有发现的好处,它就还是会复兴的,就像庙会。您理想中的传统文化的传承,应该是什么样的?

  答:你刚刚说的其实对,那就是民俗学要告诉你一个问题,到现在社会转型过程当中,不是所有古老的传统都是要保留的,民俗学没有这个题目。那个地方采光要是不行的话,那就别糊窗户纸啦。我也是现代人啊,这就是我们转型中很重要的要素。但不意味着转型就是以人民想住的名义盖楼。我们别到巴黎逛花了眼,到巴黎100公里以外的村子看看,村子就是村子,城市就是城市,中小城市就是中小城市,而没有城镇化(就都不要农村,只要城市)。现在咱们在北京市就能做出好多文章:北京就是老北京,除了老北京就不是北京。

  你去问问,河北失去多少土地啊?廊坊,河北的,通州,河北的。北京六环以内,到底消失了多少村子?南二环边上是菜户营,整个一个村子进大楼了。老太太去世,要求要用古乐吹,结果处处挨打。要是原来村子,他就能吹。现在天不亮,楼里边六七拨鸡就在叫,在这个楼里头,家家想养鸡。北京吞没了一批立地回迁,都是大楼,请各位注意它的文化都哪去了?它还想不想什么文化?我的意思,绝没有说什么都保留,但一次性转,第二天搬进楼就能上大剧院看爱尔兰踢踏舞?这里头还有别的原因。

  转型中的文化是复杂的。举个例子,我看了不少达人秀,我要是报名参加,把非遗里边好多老艺人拿来,肯定就是OK!YES!我第一本书《神秘的萨满世界》,现在有很多教授见了我说,乌老给我们跳一个吧!我要是85岁报名,跳完了以后,肯定各个评委都眼泪下来!那山歌请天上的神,每一个神都有一个职能,给我带来什么什么长生天,那个动作有的时候很像腾格尔。真正传统,大家都能接受的东西,500年后还会令人喜欢!

  现在联合国就说,你们国家发明的萨满,拿来一个,我们联合国批一个,结果批了好多个波利尼西亚的巫师什么的。我们现在跳神的去年还有一个去世了。改革开放后满族还有好几十个,都当作封建迷信给打了!我去找他的时候,公安教育他跟那个教授不许乱说乱动。但是我说我都要给他跪下,他是文化人,满族的文化人,满族教授的爹。

  刚才主要说的问题就是,传统跟现代不是线性的,没有传统文化中大量的元素作为根基,现代化也无法创新。日本现在的漫画家、动漫家都是从日本传统里出来的。我们的传统厚了,要从中华56个民族中创新出来,那才叫现代和传统两个异质文化的交接,传承是这么一种传承。我跟联合国总干事去访问广西的侗族,侗族一看见我,就和我对唱拦门歌,谈得可亲热了。他最后吃饭的时候,拿出酸鱼,侗族喜酸嘛,20年腌的酸鱼才最好。可是20年腌出的酸鱼,一打开那个罐子,基本上就昏过去了!我是最能贴近老百姓的,入乡随俗的,山西老醋,我能喝,就是酸鱼不行。一打开,啊,这是阿美尼亚味儿啊,我就不停地招待这个芬兰的民俗学家。他赶紧叫他的博士生,拿来相机,叫我说,“你吃,我们照你吃这个过程”。他说,我必须多照点,因为在芬兰,150年前就是吃这种味道,很古老的饮食!现在我们都看不到了。他拍着脑袋说:“我们芬兰的渔民啊,把自己的传统给丢了,结果在侗族这里还看到了。”传统和现代不够明显吗?这就是活传统,千万不要割断了。很古老的一个东西,今天吃着也还是好吃的嘛。在饮食上,雕刻艺术上也是一样,文化意识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问:您心目中未来中国的小农社会是什么样的?

  答:德国有一些我喜欢的典型的小农社会。比如朱村,很精致的一个小村,同时也很现代。那里有很多的动物,小鹿繁殖过多了,对庄稼有害,于是就限定每个人的额度,今年你可以打几只,超过了或者打了母鹿,就要狠罚。他们好多家都养牛,没有从沃尔玛买过牛奶。电铃儿一响,头牛就自动出去,到旁边的牧场吃草,那边也有信号,一响铃儿,自己排队回来。夫人在牛圈,把所有牛的乳头儿擦干净,带上吸奶机管道,最后老头儿在操作室操作。我就坐在那个总管道上看一切。天不亮以前,乳品厂公司从外边把牛奶取走,然后一早晨就上镇上的超市卖鲜牛奶去。粪便完全是机器处理,如果不打开,闻不见牛粪,干干净净,这就是他们的小农。

  我的一个博士生的太太的母亲就是朱村人,她的奶奶是地道的农家姑娘。现在老了,她们的土地还归他们自己。她们种了大量的蔬菜、水果,领着养老金。她给我谈了她全部的经历,怎么从农转工,附近的镇变成中等城市,再度扩大。这个地方是德国烟草最出名的,所以老太太一手的雪茄活儿,现在是荣誉工人,回家养老。到了秋天,最忙,所有的蔬菜都要储藏起来,腌酸黄瓜,收蜂蜜。小农家园田周围的树是他们为国家保护的。他们种的麦子有农机合同,定期有农机来种,最后分红分粮。他们只要告诉天气就行,比如下午有雨,小麦已经开始熟了等等。两个小时把麦子全都收走,以后银行就给他们家汇款,这是小农的财产。

  村里有一个制高点,过去村子里有大事,都在那里集合。他们立了个杆子来纪念过去的风风雨雨。家家的电脑里有全村的名单,谁家的老人、孩子有什么人生仪礼,不用挨家挨户地通知。有的小农就一个人,但是很有钱,两处宅子,一个在城市。村子的全貌有两三个世纪了,大体上是我喜欢的。我倒不说我想在德国养老,他们几百年能做到的,我们怎么做不到?


  作者简介:乌丙安,中国著名民俗学家、民间文艺学家。1929年生于内蒙古呼和浩特,蒙古族。1953年攻读北京师范大学民间文学专业研究生,师从钟敬文教授。自1955年开始,先后任教于沈阳师范大学和辽宁大学中文系,为原辽宁大学民俗研究中心主任、教授。从事民间文艺学、民俗学教学与研究60年来,先后荣获国家突出贡献奖、全国优秀社会科学著作一等奖以及“山花奖”一等奖、最高荣誉奖和艺术成就奖。1992年荣获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作为具有世界性视野的学者,其《民间文学概论》《民俗学丛话》《中国民俗学》《民俗学原理》《民俗文化新论》《中国民间信仰》《神秘的萨满世界》和《日本家族和北方文化》等10余部具有前瞻性和里程碑意义的著作,为中国与国际民俗学事业和民俗学专业教学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在当代民俗学史上,被誉为“我国第二代最富有声望的民俗学家”。

  (文章原载于《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05期)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丽丽】

上一条: ·[乌丙安 胡玉福]“俗信”概念的确立与“妈祖信俗”申遗
下一条: ·李天纲谈中国民间宗教
   相关链接
·[张兴宇]乡村振兴与民俗文化遗产资源利用·[叶泽强]地方村落保护神的建构与重构过程
·[杨雨点]语言、行为、物象:湖南新晃“孝梅节”节庆的多元民俗叙事与文化认同·[武靖佳 胡燕]从村落节俗到舞台展演:溱潼会船的变迁研究
·[吴言]劳作模式与村落共同体的关系·[王芳]西南地区百年客家村落的变迁与发展
·[沈昕 孙宇梦 葛惠芳]文旅融合背景下传统村落文化的空间生产研究·[李向振]公共事件中的村落政治及其实践逻辑
·[高忠严]巷道:理解中国村落的重要分析单位·[李向振]庙会献戏活动与村落生活的运辑
·[吕涛宇 易谦柳]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代表性传统村落文化遗产存在现状调查研究调研报告·[刘永发 黄清喜]村落信仰语境下民间传说的生发机制研究
·[郭炳亮]中国村落防御史论纲·[白莉 张晓玫 袁浩哲]传统村落数字乡村建设路径研究
·[张文艳 张启龙 张统夏]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村落民俗文化的作用与演变·[张磊]村落公共性再生产中的知识权力机制
·[扎西卓玛]中国传统村落中的非遗探究·[于学斌]以乡愁文化为基调的村落景观再塑
·[杨桂珍]二零二零年山东省莱州市某村落的一场婚礼调研·[薛俊丹] 南石山村仿古陶器生产与村落社会关系研究

公告栏
在线投稿
民俗学论坛
民俗学博客
入会申请
RSS订阅

民俗学论坛民俗学博客
注册 帮助 咨询 登录

学会机构合作网站友情链接版权与免责申明网上民俗学会员中心学会会员学会理事会费缴纳2023年会专区本网导航旧版回顾
主办:中国民俗学会  China Folklore Society (CFS) Copyright © 2003-2022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地址:北京朝阳门外大街141号 邮编:100020
联系方式: 学会秘书处 办公时间:每周一或周二上午10:30—下午4:30   投稿邮箱   会员部   入会申请
京ICP备14046869号-1       技术支持:中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