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想衣裳花想容 ──衣冠古國的創意與踐行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7-09-25 16:38:48 / 个人分类:服饰世界

雲想衣裳花想容

──衣冠古國的創意與踐行

作者﹕張志春《光明日報》( 2017年09月19日 16版)
魏晉彩繪磚畫(甘肅嘉峪關出土)
宋大袖羅衫長裙展示圖(據永樂宮壁畫復原繪製)
《中國服飾文化》(第三版) 張志春 著 中國紡織出版社
唐宮女圖(陝西乾陵壁畫)

  【著書者說】

  倘說起有著衣冠古國之譽的服飾文化﹐實屬人類文化史上精彩的一章。對此我們不只自信滿滿﹐而且一往情深。她不只濃妝淡抹總相宜﹐整體輝煌﹔而且橫看成嶺側成峰﹐在質材﹑色彩﹑圖紋﹑款式﹑穿著方式乃至精神等層面精彩紛呈﹐無不是開掘深邃﹑形神兼備﹐更有著源遠流長的演進。對此﹐人們雖已說過了千言萬語﹐總覺得還有萬語千言要說。

1.看似尋常卻奇崛 葛麻絲棉作衣裝

  我們的先民及歷代服飾文化的先行者與創造者﹐在服飾材料方面﹐披荊斬棘﹐搜盡多種動植物﹐以超乎想象的智慧與耐心﹐將皮毛﹑枝條化為繞指柔。葛麻的發現與馴植自有其厚重的積累﹐而蠶絲的發現與創造更是為人類譜寫了一首偉大而響徹古今的樂曲﹐從而建構了與異域先民創造的棉花文化圈﹑皮毛文化圈﹑亞麻文化圈互補的絲麻文化圈。在中國服飾文化的敘述格局中﹐服飾材料的探索﹑發現與完整巧慧的工藝過程﹐不祗是客觀外在的物質羅列﹐而是滲透著溫馨情愫的人文意象。無論是桑蠶起源的神話傳說﹐還是葛麻狐裘浸潤的情感波瀾﹐都成為引發人們品咂不已的美感資源。

  春秋戰國時期﹐葛纖維逐漸被麻纖維所替代。葛麻的價值不止限於技術層面﹐它會延展到人文世界。隨著絲麻裘等新材質的發展﹐葛漸漸成為平民之物。甚至到了唐宋﹐人們把獲得官職稱為“釋葛”。可以想象那些初穿官服者會長長地舒一口氣﹐喟嘆道﹐好不容易才脫掉這葛布啊﹗因而﹐對葛麻所織褐衣的唱嘆﹐往往就是平民情懷的抒寫。僅305首詩歌的《詩經》﹐談及葛藤者達400余處。《詩經‧採葛》中的男子對心儀的女子一往情深地唱嘆﹕“彼採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服飾質材也延伸到動物。從工藝層面說﹐因皮革鞣化技術的出現﹐獸皮的美觀性舒適性得以空前釋放﹐從而確立其真正成為衣裝的可能性。從心理層面說﹐皮裝在身從遠古的炫耀到今日的羞怯﹐也有著以獸為神﹑以獸為役﹑以獸為敵﹑以獸為伴乃至以獸為友的多樣性歷史遷延。倘若考慮到獸皮獲得不易的珍稀性﹐加之圖騰神聖的鋪墊﹐官方的壟斷﹐它的社會地位超拔而起﹐如日中天﹐在一定時間段曾成為梳理社會秩序與文明象徵層級的高端符號。周朝曾專設“司裘”和“掌皮”之官職。前者管理國王各種禮儀所穿的皮裘衣裝﹐後者專司皮裘與毛氈的加工。於是斬獸為榮﹐披掛在身。因為在這裡﹐“錦衣狐裘﹐諸侯之衣也”“裘之飾也﹐見美也”(《禮記‧玉藻》)﹐成為常態與共識。

  如果說葛麻異域或許有之﹐而絲綢﹐卻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服飾文明獨有的貢獻。它誕生不久便神奇傳播﹐中外矚目仰望﹐《山海經‧海外北經》說得簡潔且神奇﹕“歐絲之野﹐在大踵東﹐一女子跪據樹歐絲”﹐歐絲即嘔絲﹐吐絲。波斯故事中說﹐第一隻蠶蛾是從約伯的疔瘡裡出現的﹔古羅馬博物學家普林尼所著《博物志》嚴肅地記載著﹕沿裡海及西梯亞洋海岸線東北行﹐即抵賽里斯。其國林中產絲﹐馳名宇內。絲生在樹上﹐取下後濕于水﹐理之成絲﹐織成錦繡﹐販運至羅馬﹐貴婦人做服飾﹐光彩奪目。

  史載凱撒大帝因為穿著綢袍出現在劇場﹐披著多層而仍能明晰地看見肚臍而滿堂轟動。想來羅馬有著從古希臘傳承而來的人體美觀賞傳統﹐尚有如此刺激而轟動的效應﹐而作為原產地﹐這一著裝材料所帶來的視覺衝擊力是可想而知的了。我們甚至會因此對先秦﹑漢唐以來時裝熱潮動機有了新的聯想。難怪劉熙如此《釋名》﹕“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價如金﹐故惟尊者得服之”。況西行數萬里﹐進口到羅馬﹐早就貴于黃金﹐甚至被視為國家衰敗的象徵。羅馬元老院多次以法令禁穿絲綢﹐仍不能阻隔絲綢繼續流通在亞歐大道上。19世紀末﹐德國地理學家費迪南‧馮‧李希霍芬把連接中國和西方的交通網命名為“絲綢之路”。艾青以詩感慨﹕“蠶吐絲﹐吐出了一條絲綢之路。”

  相對於絲麻來說﹐棉花屬後起之秀。眾所周知﹐葛麻是半長纖維﹐絲是長纖維﹐都有悠久的紡織史。而棉花是短纖維﹐入境時脫籽彈松這兩道工序在絲麻古國史無前例﹐其織物遠較絲麻為劣﹐遂成影響推廣的瓶頸﹐在上不能登堂入室扮天子﹐在下不能進入尋常百姓家。差不多直到宋末元初﹐黃道婆出現後﹐才有突破性的技術進展﹐從此棉花才可與絲麻抗衡﹐問鼎中原。於是我們知道了北朝民歌《木蘭辭》中的詩句﹕“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所述並非織棉布之聲。唐代詩人孟郊《遊子吟》那動人的千古名句﹕“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那遊子衣不是棉布裁縫﹐慈母手中也不是細細棉線。

2.點線圖紋多意味 天上取樣人間織

  相對於質材﹐服飾圖紋也是一個博大的世界﹐也有著悠遠的演進歷程。新石器時代的出土文物中﹐“從彩陶紋飾上還可看到當時某些織物的幾何花紋”(沈從文語)﹐那竟是令我們驚異的一系列抽象圖紋﹐那是有著充分現代感的冷抽象格調。於是人們禁不住要問﹐是原始先民憑藉著想象力虛構了這些圖案紋飾嗎﹖是他們以卓異的模仿能力將某些現存的物件勾勒描摹成這樣﹐還是理性思維的計算設計後再涂繪出來﹖這些純然冷抽象的圖案紋飾﹐僅僅是美觀性的效果﹑裝飾性的功能﹐而有沒有實質性涵意的純形式的﹖他們是否有充分的自覺意識﹐並著意來表現線條的運動﹑均衡﹑連續﹑間隔﹑重疊﹑單獨﹑粗細﹑疏密﹑反復﹑交叉﹑錯綜﹑一致﹑變化﹑統一等種種形式規律嗎﹖

  事實上﹐這些抽象的﹑符號的﹑規範化的幾何紋飾並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從寫實的﹑生動的﹑多樣化的如魚如鳥等形象演變而來的。具象的涵意是具體的﹐抽象圖紋則含蓄而耐琢磨﹐給人以聯想和想象。倘僅從輪廓而言﹐就會發現有三種抽象結構特別突出﹐仿佛一種文化原型﹐在後世圖紋中反復出現。它們分別是方形﹑圓形和S形模式。鍾情于方圓結構是因為先民有天圓地方的神話宇宙觀﹐有敬天禮地的儀式。著意于S形結構﹐或源於龍崇拜(古代龍鳳圖像主體均S形結構)﹐或源於中國古代神靈的一種經典圖式(甲骨金文寫神為申﹐呈現為S形)﹔最為典型者點線巧妙組合為漢字由圓而方﹔太極圖則是圓與S形的融合﹐形式極簡而內蘊幽深﹔方正組合的八八六十四卦以其變化不已的線條窺視世界的宏觀與微觀……

  在後來數千年的歷史發展中﹐更多的帶有嚴重命運氣息而寬泛多義的紋飾﹐雖沿著方形圓形及S形的模式不斷抽象與簡化﹐但並沒有直奔而下變為失落意義的純形式圖紋﹐而是沿著政治化﹑倫理化和世俗生活化的多重渠道鋪展開來。從某種角度來看﹐甚至增益了相對而固定的一些意味。這就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文化傳承中形成了具有散點格局的中華服飾圖紋。主要有“十二章紋”“八吉祥”“暗八仙”“八寶”以及民間吉祥圖紋等涵蓋不同層面的﹑既自成格局又彼此呼應的散點體系﹐從而使中國智慧的非聚焦式散點思維在這一領域裡有了典型的建構與呈現﹐也使點線面看似簡單的輪廓建構積澱了厚重的社會情調與人生內蘊。

3.此服可待成追憶 濃妝淡抹總相宜

  服裝款式方面﹐自從兩三萬年前山頂洞人磨就那一枚骨針﹐我們的先民便奠定了一種服飾結構模式﹐即與印度的裹纏型﹑古希臘的披掛型鼎立的縫合型結構。具體到款式或許千枝萬朵百花齊放﹐而歸納為結構模式則可一以貫之。

  著裝看似感性﹐雖為生命個體呈現﹐但卻是極具理性﹐是人類文明的共性依存。自《周易》以降﹐孔孟老莊墨韓乃至李漁﹑曹庭棟﹑康有為﹑張愛玲等﹐都對“服裝為什麼”這一命題作了深入地思辨。使得中華服飾因厚重的意蘊而成為有意味的形式。衣冠古國“庭院深深深幾許”﹐不止顯現為材質的精美﹑色彩的富麗﹑圖紋的幽深與款式的別致。我曾論魏晉風度服飾三境界﹐現覺得可以擴而展之﹐或可成為人類著裝的普世模式。它著意呈現的就是人的自覺與衣的自覺。

  其一曰嚴裝。魏晉時代的嚴裝是人體美飾﹐涂脂抹粉﹐華衣美服﹐以上流社會的男子為主形成了熱衷自身修容美飾的新潮流。需要說明的是﹐這種熱衷與講求﹐是從美化人體自身﹑從對自身生命的珍愛與欣賞的角度出發的。這是對先秦服飾倫理格局的反叛與發展。而且﹐不止周秦以來的冠冕是嚴裝﹐在六朝的普通女子劉蘭芝這裡﹐“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是嚴裝﹔在春游曲江的盛唐麗人來說﹐“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荷葉垂鬢脣﹔背後何所見﹖珠壓腰際穩稱身”就更是嚴裝了。

  其二曰粗服亂頭。狹義的粗服亂頭指魏晉風度中的散首披髮祼袒蹲夷行為。而廣義則涵蓋所有的浪漫服飾反叛運動。阮籍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頭散發﹐寬衣大袖﹐袒胸箕踞﹔嵇康于眾目睽睽之中室內坦然裸態裝身﹔劉伶不但解衣而飲﹐反而以屋室為衣褲的謬說與客人抗辯﹔邊文禮可以隨意地顛倒衣裳去見新到的官員﹔謝遏竟能光著腳板不穿外衣來迎接權高位尊的宰相……在這裡﹐灑脫﹐豁達﹐飄逸﹐衣服破舊寬大﹐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瀟灑形象﹐都成為名士風度而為人們欣賞不已。在這裡﹐既不是符合世俗禮法之美﹐也不是前一階段所推崇的容貌之美﹐而是超塵脫俗的儀態得到褒揚。

  其三曰淡裝。代表人物是陶淵明。就服飾本身的波動軌跡而言﹐從嚴妝到粗服亂頭再到淡妝﹐恰是一個完整的擺蕩過程。陶淵明辭官為民﹐重視人格構建﹐可謂淡遠深摯。脫掉冠冕著素裝﹐他的服飾自然平樸﹐一如他淡遠親切的詩句。同樣是突出了人的欣賞﹐但這裡沒有何晏曹植們的雕琢氣﹑炫耀感﹐也沒有阮籍嵇康們的激烈性和刺激感﹐他更自在﹐服飾的平淡如同他的隱身山林﹐既在不隨流俗中展示了人格的高昂﹐卻又那麼自然隨意﹐平和謙沖。如其詩文所述﹐他不在乎“禮服遂悠”﹐隱居田園便覺自在安然﹐“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就很有“被褐欣自得”的舒貼與慰安﹔來了朋友﹐衣冠不整自可以急急去迎﹐“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歸隱衣著素淡粗陋一些﹐而死後是否著裝也無足要緊﹕“裸葬何必惡﹐人當解其意”。

  顯然﹐在陶淵明這裡﹐衣裝佩飾可精可粗﹐可多可少﹐可講究可隨意﹐重要的是著裝生命主體的高揚﹐是內在情感的舒徐自在﹐是在可觀可行﹑可居可游的理想境地裡悅耳悅目乃至悅神悅智的心理感受﹐這自是服飾境界的閑適自在與淡泊平和﹐這更是啟人蒙昧﹐耐人尋味的人的發現與文的自覺。可以說﹐陶淵明的看似不起眼的服飾境界為魏晉風度做了總結﹐劃了一個比較漂亮的句號。其實﹐人類的淡裝恰是服飾潮流的主體﹐陶淵明如此﹐唐宋元明清直到今﹐乃至異域古今中外的服飾現象﹐難道沒有清晰地呈現出這一點嗎﹖

  (作者﹕張志春﹐系陝西師範大學教授﹐《中國服飾文化》一書的作者)

  本文圖片均選自《中國服飾文化》(第三版)


TAG: 文化

秦岭醴泉──张志春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张志春   /   2017-10-12 20:37:35
谢谢宁老!
一笑堂 引用 删除 宁锐   /   2017-09-26 00:51:43
贺了!贺了!再贺了!礼泉出了宝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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