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马克思收集的民歌
“当我离开你们的时候，对我来说，产生了一个新的世界，爱情的世界，而且是在憧憬的、空有希望的爱情开始之中……艺术也不如燕妮那样美。”——这是马克思在1873年给他父母信中的几句话。就在那个时期，马克思曾经把三本自己的诗集和一本亲笔抄录在纪念册上的民歌集赠送给他的未婚妻燕妮。我们要谈的就是这本民歌集中的几首民间情歌。
《啊，斯特拉斯堡！》，这是一首十九世纪的莱茵民歌。据李卜克内西的回忆，马克思的一家居住在伦敦时，他同孩子们散步游玩之后，回家路上常常唱这首歌。这是一首民间情歌，又是一首有强烈政治倾向的诗。它深刻地描写了当时社会抽兵抓丁、生死离别的悲惨情景。年迈的母亲在长官的华贵的大门前，请求不要把她的独子抓走；她把自己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然而这希望眼看着被一只罪恶的手夺走了。兵士们开拔了，家人依依难舍，“留下年轻的未婚妻在故乡流泪、悲伤”。最后被征募者对未婚妻绝望地说：“……也许我们永别了！……”
这里描写的，是统治者的雇佣兵制度给劳动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这种不堪入目的情景不仅引起读者对雇佣兵制度的憎恨与诅咒，还进而激起对社会制度的反抗。斯特拉斯堡是一个“美丽、富足”的城市。然而它没有给法国人民带来丰衣足食的安乐生活，恰恰相反，却为背井离乡的兵士掘好了坟墓。这确实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真实写照。民歌在开头描写了这个城市的“美丽、富足”，紧接着便写出了它的黑暗和无耻。在这个基础上更深一步地展开了反雇佣兵制度的主题。千千万万人的反抗，多少母亲和家人的愤怒，在短短的母亲与长官、儿子和未婚妻的对话中表露出来了。文字是那么简练、有力，表现的内容是如此丰富、深刻！
这首民歌并没有过多地描写爱情（这是不必要的），但是读者却清楚地看到，资本主义夺取了人们的真挚的爱情，民歌中的这对情人只能含着眼泪、悲痛分别。在马克思所收集的民歌中，这是一个类型。
十九世纪初叶，资本主义的发展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的关系和道德观。反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文学艺术一味颂扬拜金主义，而劳动人民的集体诗歌创作却冲破了一切来自统治者的摧残和压迫，热烈地讴歌了高尚的道德和纯洁的、忠贞的爱情。《给爱人》就是这样一首直接描写爱情的民歌。它描绘了一对在热恋中的爱人的思慕之情和爱情的专一。纯洁的、自由的爱情向来是文学的主题，有多少个诗人曾经为之歌唱。但在民歌里却有着崭新的、丰富的内容，它经得起千年万载的考验，尽管时光不停地逝去，真诚的爱却是永恒不移的。这是高尚的爱情，这里没有任何对金钱、权利的依附，没有对命运、强权的屈服。这与建筑在金钱上的腐朽的资产阶级的爱情丝毫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这首民歌无论在情节、语言上，都是单纯的，但表达的思想却没有局限在一对男女青年的爱情上。马克思之所以选录它，也正是因为它反映了健康的爱情生活。同样主题的民歌，在马克思收集的民歌中还有不少，如《失去的心》、《夜歌》等都是。
《修女的歌》（北德民歌）则描写了一个关在铁栏中的修女对对自由爱情的渴望。
在那个就年代里曾经有许多善良的妇女在那闷人的禅房里消磨了自己的青春，葬送了她们的爱情，她们的命运与诗中的修女一样悲惨；春天从不给她一朵花儿，也从不看她一眼。她透过禅房的铁栅看到在山谷里自由蹦跳的山羊，瞧见婉转歌唱的小鸟，内心里充满了对人生的渴求。这首民歌的调子是悠长而缓慢的，然而却反映了被束缚的人民对自由的强烈追求。我们仿佛看到修女冲出了窒息的住所，翱翔在辽阔的空域；她因看到一切生气蓬勃、欣欣向荣的现象而内心充满了喜悦，青春的激情。社会现实束缚了人们的身体，却压抑不住人们对自由、美好生活的渴望。在这首民歌里，羊羔和小鸟，变成为修女感情的寄托者。修女借这些自由无拘的动物抒发自己的感情，有力地拨动了读者的心弦。
除了歌颂忠贞的爱情和自由的民歌外，也有的是描写失恋的情歌。西班牙民歌《渔夫的歌》就是这一类型的民歌。这首民歌告诉我们，一个逃跑的、无情的姑娘偷走了渔夫的最后的希望。民歌中通过渔夫本人的悲歌来说明事件，而每段唱词之后，又加以抒情的插笔，以衬托出事件的环境。因此，调子十分悲怆，强烈地撼动着人心，引起读者的共鸣。为了表达思想、反映情绪，作者运用了民歌中屡见不鲜的重复手法，尤其是抒情插笔的重复：“啊，他唱得多么悲伤！……”气氛显得特别浓重，效果很好。
年轻的马克思之所以把这些民间情歌搜集，亲笔抄录下来赠送给“心爱的燕妮”，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马克思对爱情的看法，恰恰在这些民歌中反映了出来。马克思在民间文学中所挑选的，主要是歌颂忠贞、歌颂能克服任何障碍的深厚的情歌。据燕妮传记的作者露易丝·多尔纳曼的回忆，马克思送给燕妮的诗集和民歌集，使燕妮深为所感。
马克思当年收集的81首民歌，已经有19首翻译成中文了。这些民间文学作品不仅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读物，更重要的，是使我们了解到：马克思不仅是科学共产主义的创始人，而且使一位民间文艺的热情的鉴赏家。
1958年3月
发表于《文学知识》1958年第4期
附：马克思恩格斯收集的民歌
给 爱 人
（德国民歌）
多少个黑夜、白昼顺序过去，
昼夜只有一个梦想在我心中——
想着你，想着我们的幸福。
我的命运也完全由你决定。
当星星熄灭了最后的光辉，
当太阳带来了清晨的问候，
我的爱人这时在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在孤寂中我感到忧愁。
明亮的热闹的白昼刚刚静息，
黑夜的阴影又在大地上降落，
黑夜的忧愁紧紧压住了我的心：
我的爱人这时在做些什么？
亲爱的，你占据了我的心灵，
我的心灵不断地思念着你。
但愿你对命运之神永不屈服！
我是你的忠实旅伴，永不分离。
冬天的花
（德国民歌）
深深的白雪遮盖了
郊外的阡陌和山峦。
我怎能找到一朵玫瑰
在这样严寒的冬天？
可是我找到了这朵花儿，
现在她永远属于我。
在冬天她也依然盛开，
严寒不能使她畏缩。
这朵花就是我的未婚妻，
清晨她就歌声婉啭，
她那双春天似的眼睛
闪耀着天空的蔚蓝。
如果你要问：在冬天
怎能把玫瑰找到？
通向爱人的心的小路
你应该首先去寻找。
爱情的考验
(古莱茵民歌)
一个青年和一个姑娘
坐在菩提树的浓荫下，
他们立下了海誓山盟，
倾吐了说不尽的情话。
他说：“我亲爱的人儿，
我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一去就是长长的七年……”
她回答他说：“我等着你！”
会面的时候终究到了，
姑娘把鲜花插在头发上，
然后走进了翠绿的树林，
林中处处是謇日的阳光。
清爽的树林沙沙地响着。
忽然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帽沿遮盖住了他的脸。
“你好！”他说，“告诉我，
为什么你这样的忧愁？
为什么独自徘徊在林间？”
“我在等候着我的爱人，
他说过要回到我的身旁。
可是长长的七年过去了，
我等着，他却不知在何方……”
“你一定会等得很久，很久。
我来这里前参加了婚礼
你的爱人已经结过婚了，
他娶的是别人，不是你，
在这分手的时刻，告诉我，
有什么祝贺要给他带去？”
那位姑娘轻轻回答道：
“我希望我的爱人长寿健康，
我希望他感到许多欢乐，
好象许多明星挂在天上。”
骑马的人立刻把脸露出，
接着从手上脱下了戒指，
温柔地跪倒在她的脚前：
“戴上吧，你就是我的妻子！
我没有对你白白地发誓，
忠诚的爱人又和你团聚。”
相爱的人们不需要多少话。
姑娘的晶莹的泪向外涌流，
好似春天的初次的暴雨，
把刚才的悲哀一齐冲走。
“不要难过，”他对未婚妻说，
“我们将永远也不再离分。
我不过想再一次考验一下：
你的爱情有多么的深沉。
假如在我们见面的时候，
我听到的是狠毒的话语，
那么，我可以发誓，从今天起
我们再也不会留在一起。”
猎 人
(莱茵民歌)
他充满了悲伤和忧思，
深夜里一直站立在湖边。
风儿将他的斗篷轻轻吹起。
他腰间挂着一只镀金的号角，
镀金的号角光辉闪灼。
“啊，出来吧，湖里的水仙！
你是我的生命中的唯一的安慰，
不要让我的请求受到冷淡。
不要让残酷的折磨使我痛苦，
不要让残酷的折磨使我痛苦。”
他的呼声就是这样的悲哀。
忽然间震耳的声音打破静夜：
“我的爱人啊，请到这里来！
你会找到永远的爱情和平静，
你会找到永远的爱情和平静！”
猎人投身跳进冰冷的水里，
黑暗的无底的深渊吞没了他。
他遇见了水仙，在深深的湖底。
她曾经给他爱情和平静，
她曾经给他爱情和平静。
啊，斯特拉斯堡！
（莱茵民歌）
啊，斯特拉斯堡，
你是多么美丽、富足。
你给兵士们准备了
已经掘好的坟墓。
小伙子多么勇敢，
多么端正又漂亮……
兵士们不停地走着，
抛下了自己的故乡。
兵士们不停地走着，
走的是死路一条。
一切新来的兵士
斯特拉斯堡都要。
长官的大门前面
一位母亲哭喊不止：
“我那唯一的儿子，
求求你，不要夺走！”
“别哭，别闹，老太婆。
你向他说声：再见……
他要往远处开拔，
就在今天的夜晚。”
兵士们这样开走了，
随着队伍开往战场。
留下了年轻的未婚妻
在故乡流泪，悲伤。
她心上悲哀、痛苦，
灾难正在来到……
“再见，我的小鸽儿，
也许我们永别了！……”
月光的歌
（莱茵民歌）
静夜悄悄升起了月亮，
一朵蓝色的小小的花儿，
月亮任意地漫游在天上，
一朵蓝色的小小的花儿。
山谷中有许多红玫瑰盛开，
山谷中有许多美丽的姑娘，
玫瑰比什么花儿都可爱。
月亮洒下了皎洁的光辉，
一朵蓝色的小小的花儿，
漂浮的白云在她后面追随，
一朵蓝色的小小的花儿。
山谷中有许多红玫瑰盛开，
山谷中有许多美丽的姑娘，
玫瑰比什么花儿都可爱。
月亮啊，请你望望那个窗口，
一朵蓝色的小小的花儿，
请你向我的爱人招一招手，
一朵蓝色的小小的花儿。
山谷中有许多红玫瑰盛开，
山谷中有许多美丽的姑娘，
玫瑰比什么花儿都可爱。
月亮啊，就是你走遍大地，
一朵蓝色的小小的花儿，
也找不到比心儿更忠诚的东西，
一朵蓝色的小小的花儿。
山谷中有许多红玫瑰盛开，
山谷中有许多美丽的姑娘，
玫瑰比什么花儿都可爱。
寻找爱人的道路
（拉普兰德民歌）
光明啊，请你把奥拉胡照亮！
我要爬上高高的老松树，
向宽阔的奥拉胡瞭望！
看，我爬上去了，我爱远眺，
我用目光把我的爱人寻找。
我撤掉了所有苦干的枝叶，
为了看得更远，更清楚些。
啊，如果我能像鸟一样高飞，
我要向远远的奥拉湖飞去。
可惜我没有野鸭的翅膀，
甚至我也没有一双鹅掌。
鹅掌划起水来好像船桨，
能让我漂流在深深的水上。
你在奥拉湖的对岸上站着，
热情的心和目光在等待着我。
我将在奥拉湖的对岸找待你，
早早地结束我们的分离。
我们的爱情结合得十分密切，
它坚实得赛过任何的钢铁。
田野里的风儿自由成性，
少年人的心意轻佻难定。
假如我没有找着一条正路，
我和你一定早已各奔前途。
但是我的道路永远只有一条，
我相信真实的幸福定能找到。
——刘锡诚、马昌仪译
[原载《马克思恩格斯收集的民歌》（文学小丛书第1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