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旧作】慎终追远 生生不息——春节的民俗学解读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5-03-01 14:07:44 / 个人分类:寻风问俗

慎终追远 生生不息

——春节民俗解读

 

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进入我国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视野,知识界和媒体上关于民族节日的议论纷至沓来。回想丙戌(2006)春节前夕由某电视台一次随意的节目发难而掀起的一场关于“保卫春节”的口水战,搅动了一池春水,从国内波及到国外。年初的全国政协会上,一些委员提出了把春节、端午节、中秋节等定为法定节日的提案。6月,国务院公布把春节、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等6个全国性民族节日和农历二十四节气一并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10月,香港《文汇报》董事长兼社长张国良先生在该报发表了题为《全球化呼唤中国文化复兴》的文章,把讨论引入了“中国文化复兴”的世纪话题。进入12月,网络上又围绕着清华大学等校的十位博士发表的“拒绝圣诞”的宣言爆发了一场文化论争。一年来,争论潮和兴奋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凡此种种,表现了海内外广大爱国人士对全球化给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传统文化中最稳定、最核心的部分民俗文化的流失而带来的冲击,对中华文化的衰微趋势的忧虑,和对中华文化复兴的期待,也表现了广大爱国人士“文化自觉”意识的提升。

春节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中39个民族都过的一个全民性传统大节,[1]是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民族心理、价值观念和文化传统的最集中的载体和体现,是民族认同的重要元素和文化符号。在漫长的农耕文明下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春节,就其性质而言,是一个最大的岁时节日而非宗教节日。关于春节,古往今来作了多少文章,但春节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探讨和弘扬春节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和意义,特别是在今天全球化、现代化形势下的命运和走势,对于我们面临的中华文化的复兴是非常有意义的事。

 

岁之始:丰收庆典

 

在出土的商周时代甲骨文中,就有“年”这个字,其字形上面是“禾”,下面是“人”,表示禾谷成熟,人在负禾。小篆字里的“年”字是“秊”,从禾,从千,也是五谷成熟的意思。《说文》:“五谷皆熟为有年也。”《谷梁传·恒公三年》:“五谷大熟为大有年。”《春秋·宣公十六年》:“冬,大有年。”《尔雅·释天》:“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文献说明,上古已经使用“年”这个概念。有概念,当然也就会有内容,特别是民俗的内容。传说我国自夏代起实行夏历(后也称农历),算来已有大约三四千年的历史了。随着夏历的使用,作为夏历(农历)正月一日这一天,先后有“新正”、“元旦”、“正旦”、“元日”、“岁首”、“新年”等大同小异的称谓。辛亥革命后的第二年,即1912年,政府颁定官方采用公元纪年,同时保留农历为辅历,把惯称的农历“元旦”改称“春节”,一直沿袭至今。

“春节”是夏历(农历)的一岁之始,一岁之始是“春节“所以成为岁时大节的最重要的现实依据。《尚书·大传》说:“正月一日为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曰‘三朝’,亦曰‘三始’,‘始’犹‘朝’也。”《史记·天官书》说:“凡候岁美恶,谨候岁始。岁始或冬至日,产气始萌。……正月旦,王者岁首;立春日,四时之始也。四始者,候之日。”《正义》云:“谓正月旦岁之始,时之始,日之始,月之始,故云‘四始’。言以四时之日候岁吉凶也。”[2]自古以来,“岁首”、“元旦”(正月初一)一向受到上起王宫、下至百姓的普遍重视,并被赋予种种象征的意义并形成相关的习俗仪式。所谓“候岁美恶”、“候岁吉凶”,就是古人赋予元旦的一种象征理念和占卜征兆的含义,如正月旦晴天,预示着来年一年丰收。如“正月旦決八风”,如果风从南方来,预示着一年大旱;风从西方来,预示着一年中将有兵祸;风从东南来,预示着“民有疾疫”,是岁恶;等等。

据《史记·天官书》里的记载,古代“正月旦”(元旦)与立春是两个并立的节日。“正月旦”是“岁之始,时之始,日之始,月之始”,或曰“四始”,而“立春”则是“去年四时之终卒,今年(四时)之始也”(《索隐》)。“四始”与“四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是具有不同功能的两套时间或节令系统。关于立春作为“去年四时之终卒,今年(四时)之始”的节令标志功能,《左传》里有这样的一段解释:“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立春为启,立冬为闭。”可见,立春是一年之“四时”的一个节令,与作为“一岁之始”的元旦(新年、春节)是不同的。到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正式颁布规定夏历(农历)为国家历制。[3]这就为春节的法定化创造了重要前提。元旦和立春两大全民性的农历节日并立格局,到了汉唐时代,逐渐过渡到了以正月初一元旦为中心。去年关于“春节”的讨论中曾有一种意见,既然立春日的含义和功能是“四时之(卒)始”,遂建议把春节的日期挪到立春之日,把立春和春节合二为一,这种意见终因论据无力,而在论争中归于沉寂。

我们翻阅《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元旦部汇考”,此书所收录的相关史料,第一则就是后汉天子是如何过元旦的:“后汉天子元旦幸德阳殿受朝贺,大宴群臣,赐观诸伎乐。”[4]《后汉书·礼仪志》还记载了宫廷朝贺仪式的宏大场面。此后两千多年来,元旦(春节)作为民族大节,从来没有间断过,并逐渐演化成为了一个从腊八起到元宵节止把祭灶、贴对联、守岁、撒芝麻桔(驱鬼)、驱傩、吃年夜饭、生旺火、燃香、放爆竹、祭祖(祭拜仪式和挂先祖轴)、请家神、破五、拜年、元宵节等一系列庆祝丰收、追念祖先、感念神灵、休整娱乐融为一体的复合型态的新年节庆,一直延续到现在。

太史公留下来的“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阴阳之精,气本在地”等名言,是我们民族的重要遗产和价值观念,历几千年而不衰的阴历历法,正是建立在这些思想和理念之上的一套历法制度,这些思想和观念自然也融会于春节这一岁时节庆之中。

 

慎终追远、生生不息

 

据信,汉武帝时代正式确立农历及其元旦(春节)。我们还要注意到,作为补充,同时代人东方朔在其《占书》里记载了关于初一为鸡日、初七为人日等的习俗:“岁正月一日占鸡,二日占狗,三日占猪,四日占羊,五日占牛,六日占马,七日占人,八日占谷。”汉魏以后,“鸡日-人日”之说,逐渐从单一的占卜发展成为春节期间的一种以纪念这些生物为内容的节日与祭祀活动。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记载说:“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綵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登高赋诗。”注云:“董勋《问礼俗》曰:‘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羊,四日为猪,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正旦画鸡于门,七日贴人于帐。’今一日不杀鸡,二日不杀狗,三日不杀羊,四日不杀猪,五日不杀牛,六日不杀马,七日不行刑。亦此义也。”从初一鸡日、到初七人日、到初八谷日这一系列的关节,成为春节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其中的“人日”习俗,在现代社会里则成为人们倍受关注的一天,这是因为人们希望从中探求“人”(祖先)的来历和追求人丁平安的祈愿。据记载,唐代时,每逢正月初七“人日节”,除了人事的祈祥祝安外,平添了思亲念友的内容。诗人高适的“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人日寄杜二拾遗》)的感怀,可资证明。这一文化内涵,在民间,一直传袭到今天而不衰,每到“人日”这一天,人们不出远门、不串亲访友,在家里团聚。

其实,从人类学和民俗学的立场考察,汉代文献中所记的春节期间“鸡日-人日”习俗的渊源,很可能是我们的先祖创作的一个关于包括人类起源在内的事物起源神话,其原始含义很可能是鸡、犬、猪、羊、牛、马、人、谷,先后被某一位遗忘了或失掉了名字的造物之神创造出来。传到西汉时,民众中可能还保留着对这个神话的某些“民间记忆”,并开始(?)把神话中被造的六种动物、人和谷种的起源与“岁时”联系起来,但它的枝叶丰满的内容和情节却变得简单化和模糊化,只剩下了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七日为人、八日为谷这样的梗概,其真实的含义也被时间遮蔽得神秘莫解了。对于何者为人日这样因时代渺远而失传了含义的神话,历代朝臣们在其君主们朝贺垂询时,无不困惑莫名,不知其所来何为。据《天中记》所载:“魏帝宴百僚,问何故名人日,皆莫能知其故。”[5]所幸的是,这个神话的大略,毕竟由于东方朔的记录而得以保存和传承下来,并与“春节”正月初一到初八这八天的岁时联系起来,以至我们今天还能窥见其大概。如果我们将其与我国一些西南民族的起源神话作比较,还依稀可以发现,中原地区流传的“鸡日-人日”习俗和神话,与这些民族的起源神话之间有着某些相似之处。譬如,佤族的“司岗里”神话说,先后从原始混沌的具像物——“司岗里”(山洞)里走出来的,是小米雀、苍蝇、老鼠、蜘蛛和人。[6]叶舒宪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曾以西方人类学的“原型”理论为模型,引证《旧约·创世记》为参照,力图“复原”这个已经几近失传了的中国古神话,他的研究推进了对起源(推源)神话的研究和认识,得到了学者的肯定性评价,但他把“鸡人创世”神话纳入他的“第七日为圣日的创世神话”模型和数字“七”的象征体系之中,却使他的研究陷入了谬误。[7]因为他所采用的材料,是晚于东方朔五六百年的南朝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及其注——董勋《答问礼俗》中的材料,而宗懔和董勋都只说到“七日为人”,而没有说到东方朔所说的“八日为(是)谷”这样的重要的情节。难道是出于疏忽?也许从西汉到南北朝这五六百年的历史时段中,人们过多地关心“人”的遭遇,对“人日”寄寓了较多的关切,而对年节的习俗中的“谷日”、对谷子(庄稼和粮食)来历的遥远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了、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干脆被遗忘了?

慎终追远、祭祀祖先,是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优良传统与美德。《书·舜典》:“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文祖是尧的大祖,元旦时,舜到文祖的庙堂里或向着文祖的画像祭拜。为先祖画像立轴的传统起源也很古远。据杨荫深《细说万物由来》引清厉鹗《可庵遗像记》云:“‘古者人子之于亲亡也,至汉代以来,乃有画像,虽非古制,实寓生存,遂相沿不能废。’可知画像自汉已有。”[8]笔者相信,这一传统的养成和传递,也许与“人日”的神话和习俗不无关系。这个传统,得到了中华子孙们很好的继承和发扬。时至今日,到了春节,家家户户也还是要祭祖,追怀先人的公德和好处,除了在自己家里悬挂祖宗轴子,设香案燃香磕头而外,有家堂(或家庙)的,男子还要到家堂(家庙)里去跪拜,同时检点自己的过往是否做了什么亏心事。这种祭拜先祖的习俗,对家族团结、社会稳定起着重要的作用。

 

正旦放鸠:人与自然和谐

 

作为岁时节日的春节,节期很长,从头年的腊八起,到次年的正月十五止,其活动的内容,是由多种复合的民俗事象构成的;其所体现的理念,则除了国家民族认同凝聚、家族邻里团结和谐之外,还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孔丛子·论势》记载了一个春节的民俗故事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雀于赵王,而缀之以五丝。赵王大悦。申叔以告,子顺曰:王何以为也?对曰:正旦放之,示有生也。

 

对放生斑鸠的民俗趣事,《列子·说符篇》里有另一种记载: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兢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邯郸民众与晋国大夫赵简子正旦放生的故事,除了其中所记述的进谏内容外,承载了更多的有关春节民俗文化信息。笔者看来,至少有两重含义值得注意:其一,在正月之旦日,即新年,放飞班鸠,是当地的一种新年民俗活动;其二,放生班鸠,显示了人们的保护生态意识。

晚清末年,在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由吴友如编辑,发表了署名艮心画的一幅《放鸠示惠》图,就是取材于正旦放飞班鸠的民俗事象。其题款中写道:

 

鸠鸟性最拙,不善营巢,常占鹊巢居之。今人呼为布谷。以农事方起,此鸟飞鸣于桑间,若云,五谷可布种,故以是名之。去腊,立春较早,乡人或于田野得之,入市求售。当有某公子出资若干购之以归,旁人咸莫解其故。至正旦,公子衣裳楚楚,携鸟至园,开笼放之。惟见振翮一飞,凌风而去。一时见者无不颂公之好善,或曰是殆慕赵简子之遗风乎。昔邯郸之民,以正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鸠,示有恩也。又,汉世亦有放鸠之举。盖荣阳有兔井,沛公避项羽,双鸠集井上,汉人得之,故有是事。今公子何心,乃能独敦古趣乎?是亦足以为世风矣。

 

此图所画放飞班鸠,表现了邯郸正月初一的一种民俗活动,而此民俗事象背后所蕴涵的,一是鸟雀知时节的生物特性及其对农事的贡献,二是中国人源远流长的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的思想。不管其来源如何,正旦放生无疑是一种与春节相随相伴的良俗。正旦放生的风俗,初则流行于秦汉之际,直到清末,也还在某些地方存在着。邯郸是古赵国的遗民,如今是否还流行此等春节民俗遗风,不得而知。据查阅刚刚出版不久的《中国民俗大系·河北民俗卷》,却没有能够找到有关此等古风古俗的片言只字,不知是已经消失,还是执笔者们没有实地采访?正旦放生所表现出来的保护动物、保护生态环境、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思想,无疑是一种符合人类根本利益和社会进步的思潮与行为。

200712

(原载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艺术评论》2007年第2期)



[1]陈连山据高占祥主编《中华民族节日大全》(知识出版社19937月)一书所提供的资料统计,过春节的39个民族是:依次是汉族满族、朝鲜族、赫哲族、蒙古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土族、裕固族、锡伯族、普米族、羌族、彝族、白族、哈尼族、傈僳族、纳西族、景颇族、阿昌族、怒族、苗族、布依族、侗族、水族、仡佬族、壮族、瑶族、京族、黎族和畲族,以及部分群众过春节的回族、东乡族、土家族、毛南族、佤族、仫佬族、傣族和柯尔克孜族。见《春节风俗的历史渊源、社会功能和文化意义》,收入中国民俗学会、北京民俗博物馆合编《节日文化论文集》第21页,学苑出版社2006年。

[2]《史记·天官书》第4册第1340页,中华书局19599月第1版。

[3]参阅陈连山《春节风俗的历史渊源、社会功能和文化意义》中的论述,见中国民俗学会、北京民俗博物馆编《节日文化论文集》第1719页,学苑出版社20061月。

[4]《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第二十一卷元旦部,第17册第1页。据清·蒋廷锡等编《岁时荟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10月影印本。

[5]陈耀文《天中记·人日》第1册第96516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8月影印本。

[6]佤族神话《司岗里》,讲述者随戛等,采录者艾荻等,流传于云南西盟、沧源等地,见马昌仪编《中国神话故事》第306325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

[7]叶舒宪以对人日神话与仪式的探讨,曾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在《中国文化研究》杂志上,后收入其专著《中国神话哲学》,第24525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

[8]杨荫深《细说万物由来》“元旦”,九洲出版社2005年。


TAG: 春节 解读 民俗学

耕田书童 引用 删除 耕田书童   /   2016-07-14 23: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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