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对几个民间文学问题的探讨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04-22 17:48:28 / 个人分类:理论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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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几个民间文学问题的探讨

刘锡诚

 

理论战线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促使我们拿起实践这把尺子,重新认识三十年来的民间文学工作。这里,就民间文学工作中的几个迫切问题,提出一些初步的看法,就教于民间文学界的前辈和同志们。

 

肃清极左思潮的影响是当务之急

 

林彪、“四人帮”搞的文化专制主义,曾使民间文学面临毁灭的危险,陷入全面停顿状态。极左思潮并没有随着“四人帮”的崩溃而自行消灭,至今还在影响着民间文学工作的顺利开展。但从民间文学领域来看,极左思潮的干扰又不仅仅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三十年来民间文学工作是有成绩的,但也不断地受到左的和右的干扰,特别是左的干扰。像文艺战线的其他部门一样,极左思潮的干扰,自1957年以后就特别严重起来,甚至造成了破坏性的后果。

 

极左思潮在哪些方面给民间文学工作带来危害呢?

 

(一)片面地强调民间文学为政治服务,用阶级分析代替历史唯物主义,取消了民间文学的规律和特点。民间文学是历代劳动群众的口头创作,就其总的倾向来看,是民主性的,社会主义的文化成分。但是,由于它们主要是过去时代的作品,反映了各个不同时代的劳动者的世界观,因而它又是极其复杂的一笔文化遗产。长期以来,在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口号下,使反历史主义的极左思潮得以通行无阻。有些搜集者和整理者,常常对所搜集的作品加以先入为主的窜改,有意无意地加进了所谓阶级斗争的观念和情节,甚至十分可笑地给民间作品的一切形象(即使是原始人或动物也不能幸免)划分阶级,让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变成了地主老财、官吏衙役,使其按现代的阶级斗争的调子来思想、行事。这些搜集者、整理者错误地认为,只有反映阶级斗争的内容或具有强烈的阶级反抗意识的作品,才是最有价值的作品,才能表现出劳动人民的革命性。在理论研究上,脱离民间作品所由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只抽象地谈思想性,似乎阶级反抗意识越强烈,思想性就越强,价值也就越高。凡是表现了阶级反抗意识和阶级斗争思想的作品,哪怕是赝造品,也要受到理论界的垂青,而其他内容的作品,则往往从评论者的眼前溜过去。这种只谈阶级斗争,只谈思想性、战斗性的倾向,从理论上为极左思潮的泛滥创造了条件。在研究方法上,则以所谓阶级分析取代了历史唯物主义,用形而上学取代了辩证法,用所谓思想性(片面地、不适当地用现代思想要求古人)和艺术性取代了对民间文学固有的规律的全面研究和探讨。

 

本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阶级分析方法只是其中所包含的一个观点,不能用局部取代整体的办法,把阶级分析和历史唯物主义等同起来。可是在我们的研究工作中,恰恰就是用阶级分析方法代替了历史唯物主义;况且当时有些标榜为阶级方法的,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阶级分析方法,而是人为地、主观唯心主义的所谓阶级分析方法。(到1965年戚本禹鞭尸李秀成时,就彻底地在阶级分析法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划了等号,而且把这种谬论强加给各个社会科学领域。)这种越“左”越好,越“左”越革命的所谓阶级分析方法或阶级观点,一度成了人皆信之的原则,因而也就成为民间文学工作者身上的一条沉重的精神枷锁,使搞搜集的同志们专门着眼于搜集那些充满阶级反抗意识的作品,许多本来有着极其可贵的文化史价值的作品,或者能够给劳动者以知识、以智慧或以美的艺术享受的作品,便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同样,这一条精神枷锁使许多本来没有阶级斗争内容的作品,例如山川风物的优美传说,模拟动物特点的动物故事,远古时代的神话传说,也都染上了一层浓烈的阶级色彩。这就使我们建国以来搜集的不少作品失去了庐山真面目,使我们的科学研究建立在相当脆弱的、虚假的基础之上。根据这样的虚假的材料,怎么能建立起我们自己的理论体系呢?我们这样提出问题,并不是否认民间文学作品中有阶级反抗意识比较明显的作品,也没有任何轻视或排斥这类作品的意思,而是想指出极左思潮的危害性,引起大家的注意。

 

(二)民间文学领域里的极左思潮,应该追溯至1958年的“大跃进民歌运动”。评论界对此有两种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大跃进民歌是新民歌发展的高峰”,民间文学领域的巨大成绩是在“运动”的基础上取得的。有人则认为,1958年的新民歌是“大跃进的早产儿”,“又是大跃进的遗腹子”,“它一味片面强调浪漫主义,而忽略了现实主义;尤其荒谬的是,它把艺术上的浪漫主义变成了政治上的实用主义。”我们不完全否定“大跃进民歌运动”中也出现过一些较好的诗歌,表现了人民群众要求改天换地的愿望和情操;也不否认,对一些地区的民间文学工作有一定程度的推动。但强令“人人写诗”,搞什么诗歌县、诗歌乡、诗歌社,自上而下地靠行政命令搞这样一个“运动”,严重地违反了文艺的规律,这种过左的错误已经得到了应得的惩罚。应当看到,当时的那些诗歌,大量宣传了超越客观规律、鼓吹唯意志论的反马克思主义思想,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类的主观唯心主义思想,靠这些所谓民歌得以普及到普通老百姓之中,并且在文艺创作中开了说假话、说大话的恶劣先例。

 

在这种形势之下,有人认为传统民间文学作品已经不能再给社会主义时代的读者以教育作用了,那里面充满了“臭气”、“铜绿气”,充满了小生产者的狭隘思想和封建思想。谁要搜集、研究传统的民间文学,谁就是“厚古薄今”。于是到1960年,便出现了关于民间文学范围界限的争论。上海市委前负责人一手搞得那个关于上海市郊区新故事活动的简报,以及后来这个简报所发生的后果,促使一种把传统民间文学与封建文艺等同起来的极左观点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到文化大革命前夕,有人又提出了“越是精华越要批判”的口号,传统民间文学的研究工作已经差不多搞不下去了。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帮”明目张胆地把过去时代的民间文学当成封建主义的文艺加以鞑伐,对从事民间文学工作的干部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迫害,封闭了工作机构,焚毁了难以数计的珍贵资料,导致了民间文学工作的全面停顿。

 

由此可以看出,极左思潮不加以肃清,民间文学就得不到正名,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也就无法建立起来,这个事业的繁荣仍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因此,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彻底批判极左思潮,在批判中建立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

 

摒弃形而上学的研究方法

 

民间文学理论研究工作,在粉碎“四人帮”以后又逐渐活跃起来,这是十分可喜的现象。但应当看到,我们的理论工作的水平还很低,民间文艺学的一些根本理论问题还非常薄弱。民间文学研究的方法论,也还是一个需要继续探索的问题。

 

过去,我们主要的是进行了一些民间文学作品的评论分析工作,而且这些分析评论也还多少是采用了一般文艺学的方法,强调这些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即使在分析它们的思想性的时候,也主要着眼于阶级观点、阶级意识表现的是否强烈,人物形象是否有思想教育意义;在分析它们的艺术性的时候,像分析作家文学一样,也多着眼于这些作品的某些技巧。对我们过去研究工作中的这种倾向,看法是不完全一致的。有的同志认为这正是我们的优点之所在,认为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过去充分地认识了民间文学的战斗性、优美性、健康性;有的同志则指出这种研究方法忽略了它们的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等方面的价值。我们知道,劳动群众的创作在历史上得不到重视,因此,充分认识民间文学是劳动人民心声的反映,恰当地评价它们在文学艺术方面的价值,在文学史上恢复它们应有的地位,是极为必要的,的确不失为我们理论工作的优点。但仅仅看到它们的文学艺术的教育作用方面的价值是不够的,是片面的。因此,我们又认为,这种研究倾向,与其说是我们的长处,不如说是我们的短处。恩格斯说:“辩证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头脑中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连接、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失方面去考察的。”[1]我们有些文章在研究民间文学现象时,往往抛开这些作品所由产生的时代,它们与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水平的关系,一定的风俗习惯和人们的心里状态,而孤立地去分析它们的某种意义。问题不在于是不是从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等方面去研究(这种研究当然是必要的,但那未必都是民间文艺学的任务),而在于没有辩证地、历史主义地去考察某些现象;问题也不在于是否是从文艺学的角度去研究,而在于忽略了民间文学本身的特点,没有把某些具体现象作具体的分析。因此,我们还没有能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的历史观具体地运用于民间文学研究工作中去。

 

民间文学既是劳动群众的语言艺术作品,又是认识历史的材料。曾经有一个时期,一些批判文章把历史的“遗留物”说指控为资产阶级的谬论。现在看来,那种批判并不是充分说理的,因而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说民间文学是劳动群众的语言艺术作品,是指它作为客观事物在人的头脑中的一种反映,具有一定的思想教育作用和美学教育作用。说民间文学作品是认识历史的材料,是因为它们的产生往往同一定的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相联系,并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情况,通过它们可以达到认识历史(特别是史前期)的作用。在这一方面,民间文学主要是口头文学起到了作家文学(书面文学)所起不到的作用。

 

这些年来,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民间文学的理论的研究显然是远远落后了。它们在运用辩证法的历史观研究民间文学现象方面,早已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如果我们认真地研究了恩格斯的名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我们就不会把民间文学的研究,同一般文艺学混同起来了。他研究荷马史诗的时候,是把它作为希腊人由野蛮时代进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加以评论的。他通过对荷马史诗和希腊神话的研究,探索了人类在野蛮时代高级阶段在生产的发展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而没有仅仅停留在几个人物形象的分析上。恩格斯还运用大量民间文学的材料和民族学的材料,研究了家庭和婚姻的变迁。对于民间作品中的兄妹结婚的描写,他说:“不仅兄弟和妹妹起初曾经是夫妻,而且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性交关系今日在许多民族中也还是允许的。”[2]

 

可是我们的搜集整理者或研究者遇到这种现象,则往往用今天的道德标准去看待,认为不合情理,甚至加以窜改。这也就是恩格斯批评维斯特马尔克的那句话:“如果戴着妓院的眼镜去观察原始状态,那便不可能对它有任何理解。”[3]恩格斯在《爱尔兰歌曲集代序》中研究爱尔兰的歌谣,也是紧密地同爱尔兰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去探求蕴蓄于其中的“深沉的忧郁”怎样表现了长期受着民族压迫的爱尔兰的“民族情绪”的。[4]

 

在建立我们自己的民间文学研究体系的时候,我们不能盲目的排外,简单地把外国学者在这个领域里所作的建树斥之为资产阶级民俗学派或修正主义,而应当广泛地加以介绍和分别的研究,吸取其中合理的东西,丰富自己。对于外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家的著作和研究方法,凡是适合中国情况的,我们都要接收过来。过去,我们学习了高尔基以及其他一些苏联马克思主义研究家的理论,对于发展自己的理论曾经起过良好的作用,但也有教条主义和生搬硬套的错误,应当引为鉴戒。

 

内容没有继承性吗?

 

民间文学的批判和继承问题是一个老问题。但经过文化大革命,又增加了新的内容,现在争论的问题是内容能不能继承?

 

在着手解决民间文学内容有没有继承性的问题之前,首先要弄清民间文学是不是封建文艺的问题。因为“不能继承”论者的论据,是民间文学等于封建文艺。马克思主义从来不把文艺遗产(包括民间文学)与“四旧”等量齐观,从来不认为封建时代的文艺就是封建文艺,资本主义时代的文艺就是资产阶级的文艺,外国的文艺就是修正主义的文艺。过去时代的文艺遗产,作为阶级社会里漂浮于经济基础之上、与上层建筑同时存在的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固然受到统治阶级思想的影响,有为统治阶级服务和与当时的经济基础相适应的一面,但它不像上层建筑(如法律)那样随着经济基础的消亡而消亡,这就是因为它也有与过去的经济基础不相适应的一面,有时甚至还起着破坏那个经济基础的作用。劳动群众创作的民间文学,是他们的“希望和期待”(列宁语)的反映。民间文学作品中歌颂的海瑞、包公的刚直不阿、不徇私情、为民请命的思想,民间故事中表现的同情弱小者的思想(如得宝故事、两兄弟故事等),歌颂诚实、助人以及坚贞爱情的思想,民间史诗中歌颂的为民族献身与丑恶势力斗争的精神,等等,难道在今天就没有进步意义了吗?民间故事中描绘的那些令人神往的美丽公主(如巧女故事)、神秘的草原风雨景色、奇伟壮观盎然有趣的山川河流雄姿,难道就不给读者留下美好的联想吗?有什么理由说过去时代的民间文学内容不能继承呢?

 

我们这样讲,并不是否认民间文学有局限性。列宁教导我们要把几千年来的人类文化加以“改造”,“用批判的态度加以审查”,就是指的这种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大致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原始观念的遗留。人类童年时期的口头文学反映了原始人的世界观,这是合乎历史发展的。由于生存条件的限制,他们对世间万物缺乏科学的了解,他们在口头文学中反映出来的关于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的观念,如果不把它们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而是一味地以今人的眼光看,自然是很荒谬的了。

 

第二,小生产本身的局限。由于我国封建社会延续时间很长,流传下来的民间作品浩如烟海,而作为小生产者的农民的散漫、狭隘、保守、闭塞、无知,都在他们的作品中有所反映。他们的理想,充其量不过是过好日子或打下江山当皇帝。

 

 

第三,统治阶级思想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早就指出,“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的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统治阶级支配的。”[5]表现在以农民为主体的劳动人民的民间文学中,统治阶级的思想影响大致有两种情况:(一)农民接受了统治阶级宣传的思想,并在作品中有所体现,如一些封建道德观念(忠君思想、宗教迷信观念等);(二)统治阶级及其思想家蓄意对民间文学作品加以窜改,附会上一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封建思想,使民间作品失去本来朴素、刚健而清新的本来面目。

 

鉴于以上情况,笔者认为,对民间文学也应坚持批判地继承的方针,但这种批判不应如某些人做的那样可以随便加以窜改。凡是民间文学的资料,应该保存原样,将这种种由于局限性造成的问题历史地加以说明,帮助读者对这些情况有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了解。作为一般读物发表时,则应慎重地加以挑选。

 

科学是没有禁区的。但事实上横在我们面前,仍然有不少禁区需要去闯,好在我们有了强大的思想武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切要从实际出发。这里提出的问题,也许可以算得上是民间文学领域里大大小小的禁区吧,现在闯了一下,对与不对,请读者指正。

197912

 

发表于《思想战线》(云南大学)1980年第1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419420页。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30页。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31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574575页。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2页。


TAG: 极左 理论问题 民间文学 内容继承性 研究方法

玉麓俗谭——英古阿格的博客 英古阿格 发布于2014-01-03 16:55:55
两个三十年。
玉麓俗谭——英古阿格的博客 英古阿格 发布于2014-01-03 16:56:19
后一个三十年不知怎么评价……
我来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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