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文艺学的滥觞与外来文化的影响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11-27 13:47:22 / 个人分类:民间文学
中国民间文艺学的滥觞与外来文化的影响
刘锡诚
小引:2012年12月17日是北大《歌谣》周刊创刊90周年,兹把此旧作发在这里,以资纪念。——作者
(一)
此类童话中,恒有一物阴为女助,如牛马鸟蛇等,今则为一鱼。在蛮荒传说,其物即为女母,或母死后所化,或墓上物,盖太初信仰,物我等视,异类相偶,常见其说,灵魂不灭,易形复活,不昧前因,佑其后世,此第二说之所本也。逮文化渐进,以异闻骇俗,则为之删改,如德国灰娘中,女以母墓木上白鸽之助,得诸衣饰,法国为女之教母,乃神女也。《玻璃鞋》本其说而线索中脱,乃觉兀突。吴洞之鱼当为母所化,观后母之刻意谋杀可见,否者或以图腾意谊,与死者有神秘之关系,而原本缺之,殆前传闻异词之故与。
执履求女,各本皆同,其履或丝或金,或为玻璃,亦有以金环或一缕发为证,物色得之者。感应魔术有以分及全之法,凡得人一物者,即得有其一身,故生此式。又其发者以表颜色之美,其环或履者,以表手足之美,初无所异。埃及王得履,令求主者,曰屐主必美妇人,以有是美足也。吴洞述求女及禁治洞人,又祈鱼骨等,事较繁细,盖传说交错,非纯粹童话,当系本土世说,而柯古杂述之者耳。[6]
1914年1月,周作人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上发表了《儿歌之研究》,同时刊布了一份征集儿歌童话的启事,希望在儿歌童话的搜集上能迈出一步。启事如下:
作人今欲采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资料。即大人读之,如闻天籁,起怀旧之思,儿时钓游故地,风雨异时,朋侪之嬉戏,母姊之话言,犹景象宛在,颜色可亲,亦一乐也。第兹事体繁重,非一人才力所能及,尚希当世方闻之士,举其所知,曲赐教意,得以有成,实为大幸。[7]
(二)
歌谣运动的真正的首倡者,是1917年应蔡元培校长之聘,由家乡江阴来北平到北大任预科教授的刘半农。他在1927年写的《国外民歌译.自序》里说:“这已是九年以前的事了。那天,正是大雪之后,我与(沈)尹默在北河沿闲着走,我忽然说:‘歌谣中也有很好的文章,我们何妨征集一下呢?’尹默说:‘你这个意思很好。你去拟个办法,我们请蔡先生用北大的名义征集就是了。’第二天我将章程拟好,蔡先生看了一看,随即批交文牍处印刷五千份,分寄各省官厅学校。中国征集歌谣的事业,就从此开始了。”[9] 于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专门的民间文学研究机构“歌谣征集处”便在最高学府北京大学诞生了。征集事宜由刘复、沈尹默和周作人负责编辑,钱玄同、沈兼士担任考订方言。
刘半农拟定的《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和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名义发布的《校长启事》这两个文告,一起刊登在1918年2月1日出版的《北京大学日刊》第61号上。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积极给予支持,于第4卷第3期上转载了《简章》。征集活动在校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三个月后,就收到了来稿80余起计歌谣一千一百余章。《北京大学日刊》自同年5月20日出版的第141号起,由刘复编订发表,计一年时间,共刊出了148则。可贵的是,刘复在所选发的歌谣后面,加了注释,这些注释,就象是中国古代文人在古书上的批注一样,表达了他的歌谣观。比如,他重视对歌谣进行社会学的研究(第22首“杨柳树结疤多”注:“与此章类似之歌谣,多至不可胜数,亦社会现状中极可研究之问题也。”);他注意从歌谣研究文化之变迁(第92首“春打六九头”注:“苟能搜罗完备,依地理区域排列而比较之,以求各地岁时风俗差异之所在及其渐次变迁之迹,亦研究歌谣中一极有趣味之事也。”);他重视和提倡在歌谣研究中运用比较法(就第61首的发表致罗家伦信:“吾辈今日研究歌谣当以‘比较’与‘搜集’并重。所谓比较,即排列多数之歌谣用研究科学之法,以证其起源流变。”)由于“五四”运动的政治斗争的爆发,而使这一史无前例的壮举暂时中断了。“五四”运动以后,刘复和沈尹默先后都出国留学去了,征集和编订工作暂告停顿。
当时参与其事的北京大学教授魏建功四十年后曾经这样写道:“本世纪十年代中国刚经过辛亥革命,北洋军伐正当权,顽固的旧文化统制着,新旧思想斗争非常激烈。众所周知的,林纾(琴南)反对新文化运动,反对白话文,公开攻击北京大学,写信责骂蔡元培校长,蔡校长发表过有名的《答林琴南书》。林纾信里攻击白话是‘引车卖浆者流’的话,虽然搜集歌谣本是传统‘采风’的工作,在封建文人的眼光里,却并不是看得起的。林纾的信是五四前(1919年3月中)发表的,据说曾有企图,想让安福系军伐对提倡新文学的北大文科部分教授进行迫害。搜集近世歌谣当时受到了从事新文学的人的很大注意。其证据之一是开始征集的简章,由提倡新文学的人登载在宣传新文化的刊物《新青年》上(第4卷第3期)。同号《新青年》还发表了《文学革命之反响》,内容是一封具名王敬轩反对文学革命的信和记者半农《奉答王敬轩先生》。这封答信严峻尖锐地抨击了保守落后的封建主义文艺观点,主要批判对象之一就是林纾的写作。这位记者半农也就是征集歌谣主持人刘复。他答王敬轩的信和拟征集歌谣的简章,该是同时期先后的工作。惹得林纾及其代表的阶级阶层那样动火的因素,不言而喻和这些都有关系。”[10]
刘复不仅是征集近代歌谣的首倡者,而且是中国近代史上科学地采集民歌的第一人。他于1917年暑期在由江阴到北平的船上,搜集了20首江阴船歌,并且附有注释。周作人在1919年9月1日为其《江阴船歌》所写的序--《中国民歌的价值》中说:“这20首歌谣中,虽然没有很明了的地方色彩与水上生活的表现,但我的意思却以为颇足为中国民歌的一部分代表,有搜录与研究的价值。半农这一卷的江阴船歌,分量虽少,却是中国民歌的学术的采集上第一次的成绩。我们欣喜他的成功,还要希望此后多有这种撰述发表,使我们能够知道‘社会之柱’的民众的心情,这益处是普遍的,不限于研究室的一角的;所以我虽然反对用赏鉴眼光批评民歌的态度,却极赞成公开这本小集,做一点同国人自己省察的资料。”[11]周作人的这个评价是公正的,刘复的这次民歌采集工作,的确不愧是近代文艺史上第一次科学的采集,是应该给予肯定的。这一时期,刘复在歌谣的搜集、编订、阐发论述等方面,作了许多开拓性的工作,有待进一步地发掘研究。如他在北大预科讲授《中国之下等小说》,入木三分地批判了下等小说里的那种捧皇帝的思想,认为“这本来是中国人万劫不灭的恶根性”,并指出,“骂皇帝的只有孟姜女万里寻夫一种”;为周作人从坊间搜集来的《越谚》写了《越谚序录》;写了《歌谣界说》,等等。由于《歌谣界说》一文未曾发表,因而不可得读。蔚文致信给《歌谣》周刊的编者常惠曾提到:“有篇重要的作品,我以为你们应当提前发表,就是刘半农先生那篇《歌谣界说》。……你们不把《歌谣界说》尽先发表了,恐怕研究的人,无从着手;而搜集的人,也费此无谓的审查光阴。”常惠答复他说:“刘半农先生那篇《歌谣界说》是他自己说过暂时不愿意发表,我们如今当然不敢冒昧从事。”[12] 而《越谚序录》则发表于1918年7月30日、8月1日、8月3日、8月6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
北大歌谣征集处的工作,在“五四”运动之后,暂时停顿下来。接着,刘复和沈尹默先后出国学习,一时没有人主持了。1920年12月15日《北京大学日刊》发表了《发起歌谣研究会征求会员》的启事,19日在北大一院开会,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宣告成立,由沈兼士、周作人主任,重整旗鼓。一个新的阶段开始了。
关于刘半农在民间文学方面的贡献,历来研究得不多,50年代我曾就这个课题搜集过一些材料,准备写一篇文章的,由于种种原因而未能实现。在此愿意罗嗦几句。刘半农在法国学习期间,仍然不忘歌谣研究会的工作。1923年5月25日从巴黎发来一篇题为《海外的中国民歌》,报导并翻译成汉语十五首海外华人中流行的民歌,发表在《歌谣》周刊第25号上(同年9月30日)。1924年1月8日发自巴黎的一封致沈兼士、周作人和常惠的信,谈他为歌谣研究会聘请一位巴黎大学女助教阿脑而特(P.Arnonld) 担任通讯员(发表在《歌谣》周刊第48期上)。回国后,仍回北大。他先编《语丝》,后编《世界日报副刊》,仍然努力推进歌谣的搜集和研究,而且不遗余力地介绍外国的民间文学。他发表了自己翻译的许多国家的民歌。发表了许多地区的民歌和许多关于民间文学的论文,如张天庐(张闻天)的《古代歌谣与舞蹈》、顾颉刚的《变物的情歌》、健攻的《歌谣杂谈》、寿彭的《民间文学中的死》以及谷风田的《从山东歌谣中所见到的山东民俗》等。1928年兼任中央研究院民间文艺研究员,并负责民间文艺组的领导工作。他为该组拟定了一份《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民间文艺组工作计划书》。计划书规定了该组研究之范围,亦即民间文艺之范围是:歌谣,传说,故事,俗曲,俗乐,谚语,谜语,缩后语,切口语,叫卖声等。计划相当庞大,着手抄录孔德学校所藏之蒙古车王府曲本,仿效清人黄文 《曲海总目提要》编成一部《车王府俗曲提要》;以常惠所藏之700余种现行的俗曲为基础,由常惠和李荐侬继续搜集和分类,由刘复和李家瑞作提要,由郑颖孙和刘天华研究其音乐;搜集全国出版之民间文学书报杂志;编纂宋元以来的俗字谱;出版一种民间文艺半月刊;民歌、俗曲之音调记谱并录音等。这份计划虽然由于一年后他辞去此职、中院也因经费短缺裁并研究组而被迫流产,但其中所体现的刘半农的学术思想,却是十分宝贵的。[13]这是刘半农不幸逝世后由李家瑞发表的一份珍贵的遗稿。在他担任民间文艺组组长的一年间,刘半农还有很多搜集整理中国民间文艺的设想,也可惜由于他忙于音韵实验的研究,没有能够得以实现或没有在他生前看到。那年1月15日他给他的助手李家瑞的一封信里说他有兴趣搜集民间年画:
1934年6月19日,为贺瑞典斯文赫定博士七十正寿,刘半农偕国语统一委员会白涤洲等七八人,由北平赴绥远、山西等地考察方言,沿途采集民歌民谣等,并摄有照片多幅。据鲍晶编《刘半农年表》所记,6月29日到达包头,停留5日。对包头、绥西、安北、五原、临河、固阳、萍县、托县等地方音及声调进行了调查,并用录音机收录民歌7筒。6月24日到达呼和浩特,停留七日。对呼和浩特、武川、封镇、集静(宁)、陶林、兴和、清水、凉城等地的方音及声调进行了调查,并用录音机收录歌谣5筒。在黄河边上,看到溯流而上的纤夫时,喟叹为人间地狱,让沈仲章随船而行,将船夫号子记录下来。6月30日晨进入阴山,去百灵庙。7月5日去大同,住两日。调查雁北13县的方音及声调,并用录音机收录当地歌谣5筒。[16] 关于刘半农所搜集的绥远、山西民歌,五十年代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曾收藏着手稿,是用16开毛边纸、用毛笔正楷抄写,外有红褐色漆布硬封面,大约有三、四百页的样子。1959年我在该会研究部从事研究工作时,曾有幸研究过这部手稿。可惜,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连同民研会资料室好些珍贵的藏书一起,在战备转移和后来的多次分家中音信杳然了。
刘半农是新文化运动的有影响的活动家和理论家。他在1917年10月16日致信钱玄同,提出文学改良已经“锣鼓喧天的开场”,“你,我,独秀,适之,四人,当自认为‘台柱’,当仁不让,不计毁誉。”他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命》等著名文章,特别是与钱玄同合唱的那场“双簧戏”,即答王敬轩书,在驳斥顽固派、推动文学革命的发展上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创作新诗,成《扬鞭集》。运用乡音方言,作《瓦釜集》。民歌格调而为诗人所采取者,清黄遵宪以后第一人也,既崇活语,首集歌谣,中国近代采录民间文艺之风,自先生开之。”[17] 尽管他文学创作、外国文学翻译及研究、方言音韵、音乐,样样内行,但他从事歌谣的搜集与研究,却与周作人有所不同,他是从开创和发展新文学的立场出发的。他说:“研究歌谣,本有种种不同的趣旨:如顾颉刚先生研究《孟姜女》,是一类;魏建功先生研究吴歌声韵,又是一类;此外,研究散语与韵语中的音节的异同,可以另归一类;研究各地俗曲音调及其色彩之变递,又可以另归一类;……而我自己的注意点,可始终是偏重在文艺的欣赏方面的。”“我并不是说凡是歌谣都是好的,但歌谣中也的确有真好的,就是真能与我的情感互相牵引的。它的好处在于能用最自然的言词,最自然的声调,把最自然的情感发抒出来。”“而这有意无意之间的情感的抒发,正的的确确是文学上最重要的一个原素。”[18] 这一观点和立场,朱自清与刘半农比较接近,他十分赞赏刘半农把歌谣比作“野花的香”的说法。但朱自清对刘半农的说法也有纠正和补充:“严格地说,我以为在文艺方面,歌谣只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我们将它看作原始的诗而加以衡量,是最公平的办法。”“歌谣的研究,文艺只是一方面,此外还有民俗学,言语学,教育音乐等方面。我所以单从文艺方面说,只是性之所近的缘故。歌谣在文艺里,诚然‘不占最高的位置’。”[19]他在提倡文学革命和推进歌谣运动初期,已经是学贯中西,许多思想都是受到世界文化思潮的影响才达到了那样的高度的,但由于他没有学历,被胡适看不起,所以才提出出国留学。在法国学习期间,更加熟悉了法国以及其他西欧国家的民间文学理论,在《歌谣》周刊等报刊上介绍外国的理论和实践,特别是在编辑《世界日报附刊》的时候,眼界显得较前更为开阔。
在北京大学征集歌谣活动的影响下,北京和上海的一些报刊也对歌谣重视起来了。当时的《晨报》连续发表西方文艺理论和社会科学理论的文章和著作,介绍西方的思潮和马克思主义的学说的同时,也不断地发表各地寄来的歌谣(如南京、浙江余姚、四川、鲁山等地)和开展关于歌谣的讨论。《晨报副镌》还发表了芬兰学者卫斯脱马( Westermarck )的《人类婚姻史》(从1921年12月21日起)。这部书与民俗学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本来婚姻史就是民俗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况且在这部书中还有大量关于人类社会不同阶段上婚姻习俗的描写。从1920年底到1921年,断断续续发表了歌谣运动发起者们魏建功(1920年1月26-30日)、顾颉刚(1921年1月30日)、沈兼士(1922年12月16日)等学者的讨论歌谣与方言的讨论。孙伏园接手编《晨报副镌》后,这类文章更多起来了。周作人(笔名仲密)从1922年1月22日起在该报连载他的《自己的园地》;这本书里的文章,大部分是关于民俗学和民间文艺问题的,因而从中可以系统地看出他的民俗学观点。同年1月25日、2月12日、3月28-29日、4月9日,在“童话的讨论”栏内,连续发表赵景深和周作人关于童话及相关问题的讨论。他们二位分别介绍了外国民俗学的理论观点,从而探讨建立中国的童话理论。比如在3月28日的信中,赵景深所提出的观点就是颇为重要的:“我近来看了《神话学和民间故事》,知道童话的渊源是原始社会的神话和传说,所以你用民俗学去解释童话,我现在更为相信,这是最确当的。自然从童话里去研究原始社会的风俗习惯,才是极正当的方法,可以说是从童话的本身,把价值研究出来了。……童话虽不能不用民俗学去解释,但是却不必只从民俗学上去研究。各人研究了民俗学以后,就可以分途实施到别处去的。……我对于童话的志趣,便是将童话供给予儿童看;我愿用民俗学去和儿童学比较,我不愿用民俗学去研究民俗学。”《晨报》还发表了一些学者关于民间文学或民俗学的文章。郑振铎的《儿童世界宣言》(1921年12月30日)和郭绍虞的《村歌俚谣在文艺上的地位》(1923年4月1日)就是其中的代表。郑振铎针对着社会上对于儿童文学的误解或曲解,发表了很有见地的见解:“近来有许多人对于儿童文学很是怀疑,以为故事、童话中多荒唐怪异之言,于儿童无益而有害。有几个人并且写信来同我说,童话中多言及皇帝,公主之事,恐与现在生活在公共国里的儿童不相宜。这都是过虑。人类儿童期的心理正是这样;他们所喜欢的正是这种怪诞之言。这不过是儿童期的爱好所在,与将来的心理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又因为儿童心理与初民心理相类,所以我们在这个杂志里更特别多用各民族的神话与传说。”[20] 关注歌谣研究和民俗学的报刊还有《努力周刊》、《民铎》、《学艺杂志》、《国报》等。胡适的著名论文《歌谣的比较研究法的一个例》和常惠的《谈北京的歌谣》,都是在胡适主编的《努力周刊》上发表的。
(三)
1922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成立,歌谣研究会归入国学门。歌谣研究会决定创办《歌谣》周刊。《歌谣》周刊创刊号于1922年12月17日出版。她的创刊,在我国民俗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不仅使已经开始的歌谣等民间作品的搜集系统化、科学化,而且推动了在我国建立起一门新的、以“征夫野老游女怨妇”的口承作品为研究对象,进而探讨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的人文科学。
周作人为《歌谣周刊》写的《发刊词》宣布了这个社团刊物的宗旨:“本会搜集歌谣的目的共有两种,一是学术的,一是文艺的。我们相信民俗学的研究在现今的中国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业,虽然还没有学者注意及此,只靠几个有志未逮的人是做不出什么来的,但是也不能不各尽一分的力,至少去供给多少材料或引起一点兴味。歌谣是民俗学上的一种重要的资料,我们把他辑录起来,以备专门的研究;这是第一个目的。因此我们希望投稿者不必自己先加甄别,尽量地录寄,因为在学术上是无所谓卑猥或粗鄙的。从这学术的资料之中,再由文艺批评的眼光加以选择,编成一部国民心声的选集。……这种工作不仅是在表彰现在隐藏着的光辉,还在引起当来的民族的诗的发展;这是第二个的目的。”这个发刊词,就其思想来说,是体现了当时我国民俗学研究的最高学术水平。刘复是文学家,尽管他的文学活动是多方面的,但成就最大的应该说是诗歌创作,因此如前所说,这就决定了他的从事歌谣采集和编选,是从文艺的角度的;关于他的局限性,前面已经提到,朱自清已于1928年给《粤东之风》所作的序文里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了。周作人既是文学家,又是民俗学家,他在日本时就接触到英国人类学派民俗学和日本民俗学的理论,而且受到了他们的很大的影响,本世纪初以来,特别是他从绍兴来到北京大学以后,在校内外的报章杂志上发表了大量的有关民俗学的文章。因此可以说,《歌谣》周刊的发刊词中所阐述的思想,特别是民俗学的两个目的的说法,与周作人一贯的观点是衔接的,是一脉相承的;周作人的个人的观点既然以《歌谣》发刊词的形式公之于众,那当然就是北大歌谣研究会的宣言了。周作人在发刊词和歌谣研究会的征集简章中修改了刘复1917年起草的那个《北京大学征集近世歌谣简章》中的一段重要的话,即将第4项第3款“征夫野老游女怨妇之辞,不涉淫亵,而自然成趣者”改为“我们希望投稿者不必自己先加甄别,尽量地录寄,因为在学术上是无所谓卑猥或粗鄙的”。后来他还在《歌谣》周刊上写了专文《猥亵的歌谣》(见1923年12月《歌谣》周刊周年纪念增刊)着重论述和强调这个观点。他在《歌谣》周刊创刊四十周年时写的一篇纪念文章《一点回忆》里承认,他的这种侧重从民俗学的角度研究歌谣的学术思想和从歌谣、故事、笑话以及猥亵话来研究人类关于性的观念的追求,来自德国民俗学家福克斯的理论。这个意向没有能够得到较为理想的结果,于是他、钱玄同和常惠三人便改由私人征集的办法,庶几可以顺利些。[21]
《歌谣》周刊第16号发表了英国民俗学家 Frank Kindson and Mary Neal合写的一篇《英国搜集歌谣的运动》,介绍了英国民俗学会成立之前英国民间文学的搜集情况和学术思潮。文章也报导了英国民俗学会于1897年成立之后对该国民间文学搜集工作的推进作用。第18-19号发表了著名英国民俗学家 Andrew Lang (通译安德鲁.兰,前文引周作人译安度阑俱、安得路朗均系此人的不同译名)的《民歌》( Ballad ) 。这篇文章比较充分地表现了早期英国民俗学中的人类学派的观点,即他们把民歌看作是远古的“文化遗留物”。他说:“这文的目的是想证明有些民歌与童话(德国叫 Marchen 的)一样,至少在所有欧洲人是从太古得的遗留物。”为了深化和解释她的这一观点,他用许多例子来说明:“开尔特,日尔曼,斯拉夫,和印度诸民族的童话主要的事迹和情节是由于未知的古代的神秘的起原,大家全都承认。再没有人把这些童话算作这人或那人作的,或说这时或那时发生的。想找出一首真正的民歌的时代和作者,同想找出一篇童话的时代同作者是一般的没意味,于是有人问是不是对于童话--如《睡美人》和《玻璃鞋》等故事--确信为真的?是不是现在或从前唱这些歌同说童话一般的普遍?是不是这些歌还留着原始的信条,和意识和想象的原始状态的痕迹?是不是这些歌和童话一样大部分没狠被较高的宗教,如基督教同泛神论的影响?是不是这些歌象童话似的,对于一件事迹一段故事说来说去,又老用同一样的能说话的鸟兽。最后,是不是每个民歌都可以溯源到极古的时候?好象这些问题都可以作正面的答词。”人类学派的这一基本观点,对正在形成和建设中的中国民俗学界曾经发生过一定的影响,但由于它对于民间作品的即兴创作--传唱者的创新作用的估计不足或干脆否认,对原始文化遗留物的绝对化,而妨碍了它更深刻地、历史地认识民俗现象(尤其是其中的意识形态部分)的本质,从而逐渐被后起的学说所代替就是很自然的了。
《歌谣》周刊作为北大歌谣研究会的机关刊物,虽然有一个统一的方针,但由于是一个同仁性的团体,难免各唱各的调,各人的着眼点和观点往往相差甚大,因而是一个相当松散的团体。但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歌谣研究会的成立和《歌谣》周刊的诞生,都与世界人文科学特别是世界民俗学的思潮分不开的。因此,说歌谣研究会和《歌谣》周刊是中西文化碰撞和交融的产物,我想是不会有什么大错误的。
(四)
[附记]此文系作者于1992年12月15日在中国俗文学学会、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图书馆联合举办的“《歌谣》周刊创刊70周暨俗文学学术研讨会”上所作的学术报告。原题《中国民俗学的滥觞与外来文化的影响》,后收入吴同瑞、王文宝、段宝林编《中国俗文学70年》第13—3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1月第1版。
[1]周启明《一点回忆》,《民间文学》(双月刊)1962年第6期,北京。
[2]《红星佚史·原序》,《说部丛书初集》第78编(神怪小说),商务印书馆丁未年(1907年)11月初版,上海。
[3]此文发表于1908年12月出版的《河南》月刊第8号。署名迅行。后收入《集外集拾遗》(1958年)。
[4]此文发表于1913年2月教育部《编审处月刊》第1卷第1册。署名周树人。后收入《集外集拾遗》(1958年)。
[5]周作人《童话略论》(1913年),《儿童文学小论》第7—11页,上海儿童书局1932年。
[6]周作人《古童话释义》,《知堂回想录》第398页,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香港。
[7]同注⑴。
[8]参阅钱理群《周作人的民俗学研究和国民性考察》,《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5期第17—24页。
[9]《国外民歌译》,刘半农译,北新书局1927年初版。
[10]魏建功《〈歌谣〉发刊四十年纪念》,《民间文学》1962年第6期。
[11]周作人《中国民歌的价值》,《学艺杂志》第1卷第2号;《歌谣》周刊第6号转载,1923年1月21日。
[12]《讨论:几首可作比较研究的歌谣》,《歌谣》周刊第4号,1923年1月7日。
[13]《天地人》杂志第2期,1936年3月16日。
[14]这两封信均见《天地人》杂志创刊号,1936年3月。
[15]李家瑞编《北平风俗类征》(上),商务印书馆1937年初版。
[16]鲍晶编《刘半农研究资料》第100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
[17]魏建功《故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刘先生行状》,《国学季刊》第4卷第4期,1934年。
[18]同注⑼。
[19]朱自清《粤东之风·序》,《民俗》第36期,中山大学出版,1928年11月28日。
[20]郑振铎《儿童世界宣言》,《晨报副镌》1921年12月30日第3版。
[21]周启明《一点回忆》,《民间文学》(双月刊)1962年第6期。
相关阅读:
- [杨利慧]钟敬文民间文艺学思想研究 (yslc, 2012-1-10)
- 传统的领悟 (秦发忠, 2012-2-03)
- 短暂相聚 (秦发忠, 2012-4-12)
- 对于少数民族文艺影响深远的一篇讲话 (deva, 2012-5-04)
- 论牛奶分离器对藏族传统游牧生活的影响 (陶立璠, 2012-6-01)
- 河南新型农村社区对民俗文化的潜在影响 (波上寒烟, 2012-8-12)
- 反思民俗学高等教育14年:《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专栏 (黄涛, 2012-9-18)
- [董晓萍]在民俗学(民间文艺学)学科规划中理性求变 (黄涛, 2012-9-18)
- 在大千世界里如何做好自己 (秦发忠, 2012-10-02)
- 在世界各地影响最大的中国菜--粤菜 (宁锐, 2013-4-06)
- 沙野 发布于2012-12-04 23:18:01
-
北大《歌谣》周刊创刊90周年,似乎应和北大民间文学学科点的升华(见叶涛帖子)捆绑庆贺……很敬仰刘半农等那些先人前贤……
- 马向阳 发布于2012-12-05 12:12:13
-
九十年,不平凡的业绩!庆贺!
闲门掩薜萝 边缘垒书城
标题搜索
日历
|
|||||||||
日 | 一 | 二 | 三 | 四 | 五 | 六 | |||
1 | 2 | ||||||||
3 | 4 | 5 | 6 | 7 | 8 | 9 | |||
10 | 11 | 12 | 13 | 14 | 15 | 16 | |||
17 | 18 | 19 | 20 | 21 | 22 | 23 | |||
24 | 25 | 26 | 27 | 28 | 29 | 30 | |||
31 |
我的存档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891071
- 日志数: 988
- 图片数: 104
- 文件数: 114
- 书签数: 76
- 建立时间: 2010-04-08
- 更新时间: 2020-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