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关羽及中国崇拜文化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10-28 15:14:23

《光明日报•文荟》本期话题:关羽及中国崇拜文化
《 光明日报 》( 2011年10月19日 09 版)
编者按
今天我们又推出了一个新栏目——“文荟茶座”。
茶座者,虚拟的茶桌一张,香茗一壶,每期邀请三五位老中青著名作家、学者,设一个集中的主题,聊聊天,互相交流一下各自的读书心得和人生感悟,也许能给读者带来一股新鲜的风。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文化、哲学、文学、艺术、音乐、美术、建筑、雕塑、时装、互联网、手机……可谈的话题太多了!仅从文学这个让我们无限热爱、无法割舍的行当来说,学问上有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直至当代创作,人物上有屈原、司马迁、三曹、李杜白、三苏、二李、辛弃疾、陆游、李清照;还有虚拟的小说中人物,如我们今天谈论的关羽关老爷。
关老爷是中国老百姓妇孺皆熟知的人物,近年来更有被崇拜、被神化、被烧香磕头的快速升级现象。个中原因?时代性?深深浅浅意?请看今天这4位茶友如何道来。
这4位,都是当今名动国中的大作家,也属肚子里有学问的学者型作家,其议论其见解,您可以接受或不接受,但不可不读,因为机遇难得,他们同时出面共话“关羽及中国崇拜文化”现象,也是当今文学副刊界一大盛事。
欢迎读者朋友们广泛关注,并期待得到你们的回馈意见。

关羽崇拜
李国文 (北京) 《 光明日报 》( 2011年10月19日 09 版)






关帝崇拜,在中国根深蒂固,清人赵翼在《陔余丛考》中感到奇怪:“鬼神之享血食,其盛衰久暂,亦若有运数而不可意料者。凡人之殁而为神,大概初殁之数百年,则灵著显赫,久则渐替。独关壮缪在三国、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尤其怪的,由于崇拜,其身份也由侯而王而帝,一路上升,到清代达到最高峰。据说满清未入关前,就将《三国演义》一书译成满文,以为从政规范。据《清史稿》卷84《历代帝王陵庙》条载:“顺治九年,敕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乾隆三十三年,以壮缪原谥,未孚定论,更命神勇,另号灵佑。”一下子给捧到天上去了。
北宋以前,中国人对于三国的历史观,没有“汉贼不两立”的排曹尊刘的看法。北宋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在《魏纪》首章写了长篇文字,论述为什么以魏记年,而不以蜀记年的理由。到了南宋,可怜到只有半壁江山,长江以北,都为辽、金或元等异族占领,危亡意识使得一些文人特别强调正朔观念。南宋的朱熹,是个狂热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他是以蜀绍汉的主张者之一。而《三国演义》恰恰就是全面贯彻朱熹主张,而谬种流传的一部文学作品。所以,关羽的忠贞报国,不事二主,从此成为所有中国人的规范。
满清统治者吸取和承接汉文化,当然是得人心之举,而推重关羽,对于号召汉人的效忠尽力,矢诚不二,为其所用,更有政治利益上的考虑。最起劲者莫过于乾隆,对关羽死后的谥,也要改动。四十七年十一月上谕:“关帝当时力扶炎汉,志节凛然,乃史臣所谥,并非佳名。陈寿又与蜀汉有嫌,所撰《三国志》,多有私见,遂亦不为论定,岂得为公?从前世祖章皇帝,曾经降旨,封为忠义神武大帝,而正史犹存旧谥,阴寓讥评,非所以传信万世。今当抄录四库全书,不可相沿旧习。所有志中关帝之谥,应改为忠义。”(《东华录》)
且不说满清统治者这种文化专制主义令人喷饭,也让我们看到《三国演义》这部文学读物之神化关羽,实在厉害。其实,在陈寿的《三国志》里,“后主景耀三年,追谥羽为壮缪侯”,当有所本,定非妄撰。而乾隆皇帝突然来劲,还包括他的老子雍正,给关羽正名,除了统治者的意识形态政策,使文化服务于政治需要,也是觉得这个“缪”字怎么看也不顺眼。据谥解,武功不成曰“缪”,事理不明曰“缪”,谬种流传的“谬”,也与“缪”通,有给关老爷脸上抹黑之嫌,遂跳出来动用行政手段干预。
综其一生,关羽之壮,毫无疑义,关羽之缪,不可原谅。所以这个褒中有贬的谥,对他来说,应该说是相当准确的。
关羽的过五关也好,走麦城也好,单刀赴会也好,水淹七军也好,后来人的看法,大致能取得共识。独有降操、释操这两件事,众说纷纭,评价不一。拜把子兄弟张飞,就因他降了曹操,差点杀了他;而如李卓吾,则赞美“云长是圣人,是佛!”观点截然对立:褒者褒他,义薄云天,义重如山,因此降操是光荣的,释操则是高尚的。贬者贬他,臣服曹操,失了大节;华容道放曹操一条生路,失了大职,便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中国人好绝对化,好则全好,坏则全坏。伟大的人物绝对要一无瑕疵,而被否定的角色则一无是处,哪怕有一点点对的地方也是错的。一些历史人物总是盖棺论定不了,就因为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卷进了太多的感情用事的成分。欲美化者,恨不能连伟人放个屁也是香的,其错当然也就错得正确;同样,欲丑化者,那个绑在耻辱柱上的人,肯定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的货色了。
应该看到关羽所以成神,是有相当群众基础的:一,因为《三国演义》把他写成能敌万人,是仁义之师,是必胜之将。老百姓深知对付万恶的作威作福的统治者,还是青龙偃月刀最为管用。降魔压邪,扶善反恶,需要关羽这样有力量的神。二,在中国人的神鬼文化中,关羽是最具有人间色彩的神。在书中,他是“义”的化身,这个“义”,在老百姓看来,更多的是江湖义气的“义”。施之以恩,报之以德,款之以情,还之以义,这“义”,正是那些毫无安全感的小民们,所期求的相互之间的盟契基础。三,关羽的“义”与正义、大义,不完全是同一范畴的概念,而是以自身的价值观、利害观为标准的。无论你是谁,刘备也好,曹操也好,只要一片真心,以诚相待过我,那你在危急中,我必能拔刀相助,豁出身家性命,虽万死而不辞来回报。这也正是人们不敬别的神,独敬关羽的缘故。
从帝王的角度,需要这样忠心不二的神,来鼓舞民心,激励士气,实施统治;从百姓的角度,需要这样仗义正直的神,庇护弱者,保佑良善,得到信仰的力量。由此,也可以了解这部古典文学永盛不衰的原因了。“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公案,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但是,小说造神,只有这部《三国演义》是当之无愧的成功范例。小说的一个人物,能够跳出小说文本,变成一个远比书本上所刻画的那个形象更高大、更威武的神灵,名垂万世,不能不说是作家创造出来的文字奇迹。
近数百年间,中国人信关帝、关圣、关公菩萨者,几乎与崇敬孔夫子的人数等量。全国各地都有关帝庙,但未必都有文庙。而一般人家礼拜孔夫子的,远远没有供奉关羽的多。这种被万民景仰的程度,真使那些生前恨不能成为上帝、死后便被人努力忘记者,在九泉下难以瞑目。造神,本是中国人最爱玩的一种骗人游戏。在封建社会里,统治者造神来愚弄老百姓,或者索性造自己为神,鼓吹个人迷信,让大家顶礼膜拜。但不论造得多么神乎其神,终究有倒牌子的一天。
只有《三国演义》造出来的这个关帝,具有想象不到的长远生命力。看来三国的故事,一时半时还讲不完,关老爷的话题,也总会有人感兴趣的。
(作者为著名作家,曾获茅盾文学奖等多种大奖)

关羽,真神!
蒋子龙(天津) 《 光明日报 》( 2011年10月19日 09 版)






中国的神,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人造的,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另一种是人变的,最具代表性的当数关羽、岳飞。人造的神,高高在上,安享人间香火。人变的神,离人间很近,人间冷暖,世道沧桑,都会影响到他的神性与神位。过去的封建帝王,在位时个个都是“真龙天子”,连上界的诸神都要听其差遣、为他们服务。一旦王朝覆亡,立即便跌下神坛,还原为人,甚至还会被大泼赃水。
中国老百姓也习惯于崇神拜仙,虽然近年来进行了民族反思,把许多神话打破了。但是就在这个反英雄的时代,人们看似热衷于毁神,实际却更渴望能有真神出来救世,不然9米高的孔子塑像,怎会突然矗立于天安门对面?引起轰动和争论后又悄声挪了个地方。中国邮政即将隆重推出首套关羽特种邮票;由甄子丹、姜文、孙俪联袂主演的电影《关云长》公映后,媒体报道还将有4部关羽题材的影片陆续出炉。还有一说:审查部门嫌关羽题材太多太热,想砍掉一些……一文一武、一圣一帝,无论是放是禁,都已经说明问题了。
老版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公映许多年来,在片中扮演关羽的青岛演员陆树铭,一直大受社会欢迎,走到哪里都被当做“关老爷般地敬奉”,这甚至因此而改变了他的戏路和生活,他自觉胸中平添了一股忠义之气,“关老爷”仿佛就站在他身后,敢于出头做好事,很长时间不能接演其他角色,更绝无可能再演反派人物。一个角色竟然对演员具备这样的影响力,不也是颇为神奇吗?
由人变成神,至少要有两个先决条件:巨大的人格魅力和有口皆碑的丰功伟绩。关羽神勇异常,一生战功赫赫:诛文丑杀颜良、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单刀赴会、水淹七军……青龙偃月势挟风雷,美髯飘动绝伦逸群。陈寿在《三国志》中称关羽“威震华夏”。蒋星煜先生考证说:“整部《二十四史》,也未有任何名将有过‘威震华夏’的声势。更值得注意的是‘群盗或遥受羽印号’,这说明除魏、蜀、吴三国公卿百官之外,流落社会上贩夫走卒以及流氓无产阶级也都对关羽心悦诚服,愿意为之驱使。”
只有具备大本事、真本事,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人们才会确信他能护佑大家。所谓“真本事”是不能弄虚作假、编造历史,时间一长若想不露馅是不可能的,一旦被戳穿,便要跌下神坛。关羽从解白马之围获封汉寿亭侯到成神,经受了900余年的漫长考验,经历过许多朝代更迭,他的声望几乎是呈直线上升。公元1102年宋徽宗先封关羽为“忠惠公”,过了6年又觉得不解气,再加封他为“崇宁真君”、“义勇武安王”;万历十八年(1590年)明神宗封关羽为“协天护国忠义大帝”,22年后又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顺治元年(1644年),清廷封关羽“忠义神武关圣大帝”;到1879年(光绪五年),关羽的封号又追加成“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诩赞宣德关圣帝君”,简直要把世间好词都加到关羽头上。
如此这般,先后曾有16位皇帝,23次为关羽颁旨加封,且一个比一个高。至清朝中期,“全国就约有关帝庙30余万座,仅北京就有116座”,其数量之多,居各种庙之首(《文史参考》2011年7期)。成神就要有神性、神品,关羽的品行恰恰代表了中华民族的理想人格,寄托着万千民众的道德精神,日月可鉴,妇孺皆晓,所以被尊为“万世人极”。
关羽的人格魅力首先体现在一个“忠”字上,其次是义、仁、勇、烈……气贯千秋,亘古一人。而且“赤面秉赤心”,内外一致,“隐微处不愧青天”,磊落落、坦荡荡,人前背后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凡成了神又被推下神坛的,人格上一定有大缺陷,做的那些上愧青天、下负百姓的事一旦曝光,头上的光环便立刻消散,为人民所不耻。
关羽还活着时,就已经跟神差不多了,即使受挫或失败,也能成就千古名句,被传为美谈。如“刮骨疗毒”、“华容道义释曹操”、“大意失荆州”、“走麦城”……如此生得忠勇,死得伟烈,纵然被杀,也令人觉得不馁反雄,不丑反美。而杀他的人反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孙权就急忙将关羽的首级给曹操送去,想转嫁恐惧和祸患,曹操却将关羽的头颅厚葬于洛阳,孙权随后也以诸侯之礼将关羽的身躯葬于湖北当阳。人死后仍能让曹操、孙权如此敬畏,可见关羽已经具备了强大的神性。然后便在各种民间传说中频频“显灵”、“显圣”,救苦脱危,广济民生,其英灵之威在社会上越传越神。
人变的神,之所以能越来越神,是因为社会上正需要这尊神。需要是因为欠缺。缺少信仰的时代,关羽的忠忱便成了稀有品质;商品社会唯利是图,而关羽却是“春秋大义”、“义薄云天”。当散漫、怯懦、自私成为风气时,关羽的勇武、骨子里的刚硬,在现代人眼里似乎只有神才能办得到。关羽身上集中代表了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取向,他怎能不成神?他的成神可以说是水到渠成,成全民意,顺乎历史潮流,因此才会“儒佛道三教并尊,士农工商四民同拜”,凡是人们能想得到的行业,诸如剃头刮脸、描金制革、屠宰典当、治病除灾、辟邪驱恶、开饭馆、办酱园、设武馆、建学校、做衣服、磨豆腐等等,有100多种职业拜奉关羽为“祖师爷”或“保护神”。他真是“万能之神”,全民崇拜。
这又因为他曾是人,他这个神是人的“升级版”,能实实在在地折射出人的理想和愿望,所以才愿意拜他、求他,相信他能理解人间疾苦。
(作者为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中国的神,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人造的,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另一种是人变的,最具代表性的当数关羽、岳飞。人造的神,高高在上,安享人间香火。人变的神,离人间很近,人间冷暖,世道沧桑,都会影响到他的神性与神位。过去的封建帝王,在位时个个都是“真龙天子”,连上界的诸神都要听其差遣、为他们服务。一旦王朝覆亡,立即便跌下神坛,还原为人,甚至还会被大泼赃水。
中国老百姓也习惯于崇神拜仙,虽然近年来进行了民族反思,把许多神话打破了。但是就在这个反英雄的时代,人们看似热衷于毁神,实际却更渴望能有真神出来救世,不然9米高的孔子塑像,怎会突然矗立于天安门对面?引起轰动和争论后又悄声挪了个地方。中国邮政即将隆重推出首套关羽特种邮票;由甄子丹、姜文、孙俪联袂主演的电影《关云长》公映后,媒体报道还将有4部关羽题材的影片陆续出炉。还有一说:审查部门嫌关羽题材太多太热,想砍掉一些……一文一武、一圣一帝,无论是放是禁,都已经说明问题了。
老版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公映许多年来,在片中扮演关羽的青岛演员陆树铭,一直大受社会欢迎,走到哪里都被当做“关老爷般地敬奉”,这甚至因此而改变了他的戏路和生活,他自觉胸中平添了一股忠义之气,“关老爷”仿佛就站在他身后,敢于出头做好事,很长时间不能接演其他角色,更绝无可能再演反派人物。一个角色竟然对演员具备这样的影响力,不也是颇为神奇吗?
由人变成神,至少要有两个先决条件:巨大的人格魅力和有口皆碑的丰功伟绩。关羽神勇异常,一生战功赫赫:诛文丑杀颜良、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单刀赴会、水淹七军……青龙偃月势挟风雷,美髯飘动绝伦逸群。陈寿在《三国志》中称关羽“威震华夏”。蒋星煜先生考证说:“整部《二十四史》,也未有任何名将有过‘威震华夏’的声势。更值得注意的是‘群盗或遥受羽印号’,这说明除魏、蜀、吴三国公卿百官之外,流落社会上贩夫走卒以及流氓无产阶级也都对关羽心悦诚服,愿意为之驱使。”
只有具备大本事、真本事,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人们才会确信他能护佑大家。所谓“真本事”是不能弄虚作假、编造历史,时间一长若想不露馅是不可能的,一旦被戳穿,便要跌下神坛。关羽从解白马之围获封汉寿亭侯到成神,经受了900余年的漫长考验,经历过许多朝代更迭,他的声望几乎是呈直线上升。公元1102年宋徽宗先封关羽为“忠惠公”,过了6年又觉得不解气,再加封他为“崇宁真君”、“义勇武安王”;万历十八年(1590年)明神宗封关羽为“协天护国忠义大帝”,22年后又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顺治元年(1644年),清廷封关羽“忠义神武关圣大帝”;到1879年(光绪五年),关羽的封号又追加成“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诩赞宣德关圣帝君”,简直要把世间好词都加到关羽头上。
如此这般,先后曾有16位皇帝,23次为关羽颁旨加封,且一个比一个高。至清朝中期,“全国就约有关帝庙30余万座,仅北京就有116座”,其数量之多,居各种庙之首(《文史参考》2011年7期)。成神就要有神性、神品,关羽的品行恰恰代表了中华民族的理想人格,寄托着万千民众的道德精神,日月可鉴,妇孺皆晓,所以被尊为“万世人极”。
关羽的人格魅力首先体现在一个“忠”字上,其次是义、仁、勇、烈……气贯千秋,亘古一人。而且“赤面秉赤心”,内外一致,“隐微处不愧青天”,磊落落、坦荡荡,人前背后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凡成了神又被推下神坛的,人格上一定有大缺陷,做的那些上愧青天、下负百姓的事一旦曝光,头上的光环便立刻消散,为人民所不耻。
关羽还活着时,就已经跟神差不多了,即使受挫或失败,也能成就千古名句,被传为美谈。如“刮骨疗毒”、“华容道义释曹操”、“大意失荆州”、“走麦城”……如此生得忠勇,死得伟烈,纵然被杀,也令人觉得不馁反雄,不丑反美。而杀他的人反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孙权就急忙将关羽的首级给曹操送去,想转嫁恐惧和祸患,曹操却将关羽的头颅厚葬于洛阳,孙权随后也以诸侯之礼将关羽的身躯葬于湖北当阳。人死后仍能让曹操、孙权如此敬畏,可见关羽已经具备了强大的神性。然后便在各种民间传说中频频“显灵”、“显圣”,救苦脱危,广济民生,其英灵之威在社会上越传越神。
人变的神,之所以能越来越神,是因为社会上正需要这尊神。需要是因为欠缺。缺少信仰的时代,关羽的忠忱便成了稀有品质;商品社会唯利是图,而关羽却是“春秋大义”、“义薄云天”。当散漫、怯懦、自私成为风气时,关羽的勇武、骨子里的刚硬,在现代人眼里似乎只有神才能办得到。关羽身上集中代表了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取向,他怎能不成神?他的成神可以说是水到渠成,成全民意,顺乎历史潮流,因此才会“儒佛道三教并尊,士农工商四民同拜”,凡是人们能想得到的行业,诸如剃头刮脸、描金制革、屠宰典当、治病除灾、辟邪驱恶、开饭馆、办酱园、设武馆、建学校、做衣服、磨豆腐等等,有100多种职业拜奉关羽为“祖师爷”或“保护神”。他真是“万能之神”,全民崇拜。
这又因为他曾是人,他这个神是人的“升级版”,能实实在在地折射出人的理想和愿望,所以才愿意拜他、求他,相信他能理解人间疾苦。
关羽,真神!
(作者为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我们村的关老爷
陈忠实(陕西) 《 光明日报 》( 2011年10月19日 09 版)






在我尚不知晓关羽或关云长为何人的童稚时期,却已知道关老爷这尊神。岂止知道,而且和关老爷左右为邻,距离不过五六十步。自我有记事能力,便记着我家是村子西头第二家,头一家的院墙西边紧挨着一条颇深的沟,是下雨排水的天然洪道。这条沟的西沿上,坐落着一幢比普通农家更讲究的庙,方砖砌墙表面,琉璃小瓦苫顶,房脊高高耸起,砖头上有雕刻的吉祥图纹,这座庙俗称关老爷庙。村民平常简称为老爷庙,敬奉着关羽。我一出自家土门楼,第一眼便看见关老爷庙;从村子里走回家去,直对着我视线的也是这座关老爷庙;关老爷庙的北墙根下,是走出村子的西口,村民下地干活或出村办事,都从关老爷的庙墙根下走过。不仅是我,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幼都和关老爷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几乎谈不上距离。
我后来才知道,在民间传说里,关羽谢世升天后,被玉皇大帝封为管民间风雨的职司,任何一方地域的干旱雨涝或风调雨顺,全在这位风雨神的掌控之中。无需考究这个传说起自何时何方,既成的事实却非同小可。即如我眼见的灞河流域密集的大村小寨,几乎每个村子都修建着一座关公庙,敬奉着这位职司风雨的神。我生活的村子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不过三十多户人家,却不知早在多少年前已经修建起这座关公庙来,推想那时大约不过十几或二十几户农家,肯定由每户分摊建庙和雕塑关公神像的不菲的费用,可以想见村民踊跃情态里的虔诚。其实不难理解,以种植庄稼为唯一生存依靠的村民,决定粮食棉花收成丰欠也决定他们碗里吃食的稀稠乃至有无和身上穿戴的厚薄的关键一条,便是雨水,风似乎倒在其次。渭河平原这块沃土,庄稼生长最致命的制约因素,便是干旱,我查阅过西安周边3个县的县志,造成多次饥馑灾荒的原因,都是久旱不雨。敬奉关公祈求风调雨顺是村民们共同的心愿。
每年农历大年三十后晌,村子里的主事人便打开常年挂着铁锁的关公庙门,让几位村民打扫卫生,擦拭关老爷和护卒头上身上的尘土,点上两支又粗又长的红色蜡烛,再敬上三支香,然后跪拜叩头,再说几句祈求风调雨顺的话。接着,整个村子里的成年男人都来焚香跪拜祈祷来年有及时雨降下。我和小伙伴们围在庙门口,看着一个个年长的年轻的爷辈父辈的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们,无论家道或富或贫无论性情属刚属蔫,站到关老爷塑像面前先鞠躬再跪拜时的表情,都是至诚至敬的。关老爷端坐庙堂正中,长耳几乎垂肩,浓眉大眼高鼻梁,满脸红色,黑色的胡须直垂到胸膛,威武里透着慈善,不动声色地看着一荏一荏跪拜他的村民。到得末了,主事人把我等在庙门口围观的小男孩一齐叫进庙去,教大伙抱拳鞠躬,再跪地叩头者三,最后让大伙跟着他齐声说,关老爷爱民如子,给俺多下及时雨……应该说,关公是我平生最早跪拜过的神。
每年农历二月二日,是民间传统传说里的龙抬头的日子,也是冬去春来农事铺开的一个标志性时日。村子的主事人一早又去打开关老爷的庙门,打扫卫生再点蜡焚香,敲锣打鼓和拍铙钹的好手早已敲打得震天价响,村子里的男人们闻声赶来,长辈人跪在庙里,年轻的晚辈跪在庙门外边,我等小伙伴们随意择空档处跪下,叩头三次,然后一齐仰面对着关老爷的塑像,跟着主事人齐声祈祷,祈盼雨顺风调……那声音是浑厚的,也是震动庙宇发生回声的庄严的声响,更是虔诚的心愿之声。
干旱却几乎年年都在发生,有小旱,也有大旱,多在秋苗生长的关键时月,即伏旱。小旱修渠引水可以抗御,大旱就几乎面临绝收,村子的主事人便召集村民商议,用一种激烈悲壮的方式祈雨,当地人叫“伐马角”。同样是在职司风雨的关公庙里庙外举行,点蜡焚香烧裱,庙外锣鼓铙钹敲打着激烈紧凑的曲牌,男人们聚在庙里庙外,身上都披着象征下雨的稻草编织的蓑衣,自然都是长跪在地。突然会有一人跳起,从火盆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细钢条,大吼一声,吾乃关老爷“通全”的黑乌梢,随之便把通红的细钢条从右腮戳到左腮……黑乌梢是说一种黑色的蛇,蛇是龙的民间化身,即取水地点在南山的黑龙潭。于是,整个村子的人便跟着那个“通全”了神灵的人到南山去,到黑龙潭里“取水”……我等一帮小伙伴聚在一旁,反复诵念两句民谣:云往西,关老爷骑马戴帽披蓑衣。帽是指遮雨的草帽,蓑衣也是遮雨的,都是预示着甘露降临。应验落雨甚少,依旧干旱居多,灾荒和饥馑避免不过。然而,每年农历大年三十和二月二对关老爷的虔诚祭拜,依旧进行,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破除迷信明令禁止,这种传承了不知几百年的仪式才被废止了。
关羽忠勇孝义,在民间的影响也很广泛,却是隐性的,不像他职司风雨直接关涉千家万户每一个村民的生存。这样,村民们很少说或不说关公庙关帝庙,而通称关老爷庙或简称老爷庙,已显示着一种亲近的情感。
说来有趣,每当在媒体上看到当地驻军在天旱时节向天空发炮催雨成功的消息,我就会从记忆深处泛出村民敬祭关老爷的画面……
(作者为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关羽是风俗中人
熊召政 (湖北) 《 光明日报 》( 2011年10月19日 09 版)






2007年,我因为要写《三国的战争》这部书,花了差不多9个月的时间,经历14个省市,行程近两万公里,几乎跑遍了所有的三国遗址。回到家中拣点沿途收集的资料及随手写下的笔记,便发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三国的众多遗址,列入县、市、省、国家四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共有两千余处。其中最吸引游客眼球并享名最久的,竟都是诸葛亮与关羽这两个人的纪念性建筑。纪念关羽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山西解州的关帝庙,河南洛阳的关林,湖北当阳的关陵等等。虽然庙堂性的纪念建筑,关羽比诸葛亮要少一些,但民间的纪念,关羽又远远超过诸葛亮,中国几乎每一个县都有关帝庙。
倘若遵循真正的历史,诸葛亮与关羽绝对不可能成为三国历史的轴心。尤其是关羽,文治谈不上,武功有得有失,特别是失荆州一役,竟惨败在吴国小将吕蒙手下,使本来实力最弱的蜀国雪上加霜,从此一蹶不振。
但是,民间的记忆与历史的记忆并不是一回事。历史重功绩,民间重道德。一个因自己的轻敌和孤傲而让敌人割了头颅的败军之将,为何成为众星捧月的英雄?岂止是一般的英雄,他自宋之后被许多皇帝追封,在明代达到了“圣”的地位。当时,文圣是孔子,武圣则是关羽,一文一武,堪为万世师表。从这一点说,中国的武将们,没有一个能够超过他,即便是历史与民间都很看重的楚霸王项羽,也不能与关羽相比。比较之下,三国的头号政治家曹操以及关羽始终效命的刘备,也显得相形见绌了。
不过,关羽的武圣同孔子的文圣相比,多少有点底气不足。在历史中,凡集学问之大成者,谓之硕儒,谓之泰斗;凡集道德之大成者,则谓之宗师,谓之圣人。泰斗乃人之极品,而圣人则已不是人,而是神了。中国人虽然擅于造神,但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被捧到神的位子上。
关羽之所以成了神,有两个人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一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二是《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
先说朱元璋。这位和尚出身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创造了大明王朝之后,便把“忠孝”二字定为立国之本。忠孝为本,耕读传家,是明代人广泛遵循的道德原则与用世法则。万历首辅张居正曾写过一幅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种田”,把朱元璋的帝治思想,阐述得清清楚楚。
在忠臣孝子被视为社会楷模的文化环境下,明代的文学艺术作品自觉不自觉地都会服务于这一思想约束与文化语境。大约成书于明嘉靖年间的《三国演义》,便带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用时下的观点说,罗贯中先生创作的《三国演义》是一部服务于帝王思想的主旋律作品。但不同的是,罗贯中没有给他笔下的人物贴标签、画脸谱,而是遵循文学创作的规律,让那些在宏阔历史画卷中粉墨登场的人物,个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他们既是历史人物,又是文学典型,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不下二三十位。但全书贯穿的思想,始终离不开“忠孝”二字。刘备忠于汉室,诸葛亮与关羽,一个文忠,一个武忠,又始终对刘备忠心耿耿。数百年前,中国没有哪一部小说,能够像《三国演义》这样深入人心,究其因,一是三国那段历史波诡云谲;二是小说中人物生动逼真;三是其宣扬的忠孝思想,始终是中国人行世的道德追求。
应该说,因为有朱元璋的忠孝立国思想,因为有罗贯中的生花妙笔,才有了关羽成圣成帝的可能。客观地讲,诸葛亮与关羽两位忠臣,都塑造得很好。在文人的心目中,诸葛亮的地位更高,杜甫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道出了所有读书人对他的尊敬与怀念。但诸葛亮始终只能是“道统”中的楷模,而关羽则不一样,抬举他的,热捧他的,是历朝历代的“政统”。相比于道统,政统有着更加强大的影响力。道统提倡风气,政统提倡风俗。以此论之,诸葛亮是风气中人,而关羽则是风俗中人。
客观地讲,罗贯中塑造的诸葛亮与关羽都很成功,但为何诸葛亮不入政统的法眼呢?这乃是因为,文臣与武臣是有差别的。文臣忠于社稷,忠连着忧患。武臣忠于朝廷,忠却连着愚。与忧患相连,忠是有条件的;与愚相连,忠是无条件的。任何时候,对于政统来讲,愚忠总是最受欢迎。
关羽的履痕所在,我去过不少。从他的故乡到他殒命之地,从他被塑为“战争之神”的官渡到他兵败如山倒的麦城。每到一处,凭吊之余仍是凭吊。但是,当我于秋风中到了诸葛亮撒手人寰的五丈原,却不免感慨唏嘘,当场写下了一首七律:
卧龙离去谁弹泪,蜀水巴山响杜鹃。归辇犹闻笳鼓壮,卷戈谁抚铁衣寒。苍天不遂英雄志,大地空留烈士篇。难信金瓯能久缺,陇头司马定中原。
这首诗写于2007年的10月,虽然过去了5年,我思想的脉络没有任何改变。
(作者为著名作家,曾获茅盾文学奖等奖项)

TAG: 关羽崇拜

竹林青青,微风徐来 引用 删除 竹林遗风   /   2011-10-28 22:04:35
关公信仰马上要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看来关老爷还是很受欢迎的!
一笑堂 引用 删除 宁锐   /   2011-10-28 20:52:21
我的小学时代就是在太白庙、老爷庙、文庙度过的。关中城乡多有老爷庙,武侯只有五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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