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蛇血酒

杯中蛇血酒

　　有朋自远方来，相聚而谈，是一桩十分愉快的事。兴致上来了，由宫承亨先生作东，在文联大楼旁边的四川酒店共进午餐。酒店经过装修，虽谈不上舒适，却也焕然一新，生意也就兴隆起来。他邀请诗人韩作荣和我去潍坊参加今年的国际风筝节，顺便参观他的企业。我们高兴地接受了。他忽然心血来潮，想起来要了蛇血蛇胆酒，让大家品尝。对于我这种凡夫俗子来说，这倒是件难得一遇的新鲜事。

　　餐馆小姐已经在每个人面前摆好了杯盏，斟满了五粮液，然后从容地把一个蓝花小碗里盛着的刚刚杀死的蛇血，一滴滴倾于杯中。顿时，那殷红殷红的鲜血便随着杯子的摇动，而在透明的琼浆玉液中渐渐扩散开来。大家好奇地看了看手中的杯子，用嘴唇徐徐地吸进了口中。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品出什么异常的味道，只是感觉到一股热流慢慢地坠入食道。然而我感到了一种满足：我终于平生头一回喝了蛇血酒!

　　回家的路上，我有些懵懵然，不解人何以要喝这蛇血酒，也对蛇血酒源于何时以及它的文化意蕴一无所知。查李时珍著《本草纲目》，有治疗诸风顽痹瘫缓挛急疼痛恶疮疥癞等症的花蛇酒、乌蛇酒、有治疗诸风痛痒杀虫辟瘴癞风疥癣恶疮的蚺蛇酒、广西蛇酒、蝮蛇酒等，却不见有蛇血酒和蛇胆酒的记载。有一天，忽然想起了十年前读过小说家高樱的长篇小说《云崖初暖》，那里面写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情节：红军长征途中，刘伯承将军所部难以穿过彝族居住地区，于是，不得不与当地彝族头领小叶丹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从而使红军顺利渡过了草地。当时他们喝的是鸡血酒，不是蛇血酒。于是，进而又想到我国历史上"歃血为盟"的习俗和种种盟誓和结拜的故事。也许这次我们喝的蛇血酒与"歃血为盟"的习俗有什么关联吧。 。

　　《周礼·秋官·司盟》、《夏官·戎右》、《左传·僖公五年》等古书里有多处关于"杀牲歃血誓于神"的记载。 "杀牲歃血誓于神"，就是古代在盟誓的时候，要面对着山日月或上苍诸神喝动物的血。诸神是盟誓者们这种盟誓行为的见证者和最终裁判者。这种源远流长的习俗，最早的程序大概是这样的：盟誓双方先在地上掘一个四方形的坎，然后在坎上杀牲("天子诸侯以牛，大夫以犬，庶人以鸡")。杀牲时，先把耳朵割下来，放在珠盘上，再取牲血。然后用树枝或笤帚在牲之上方象征性地扫过，意在驱赶邪秽。继而由司盟职蘸着血或用朱砂写盟书，并当众诵读一遍。主盟者率先领饮牲血，然后盟誓双方各饮牲血一口。再后，将盟书联同剩余的牲血一齐埋入坎中。这样，盟誓的仪式就算完了。双方要恪守盟书规定的内容，不得违反。

　　这种盟誓的习俗，直到今天仍然存在于民间。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人们在盟誓的时候，不仅要喝血酒，而且还往往要实行神判，对违反者进行残酷的惩罚。在现代生活中，我们看到在两个国家或两个公司的代表谈判达成协议时，不仅要在协议书上签字，而且双方代表还要各自喝一杯酒，表示共同信守协议。这协议书，与古代用牲血或朱砂写成的盟书是同一类性质的文书;这高脚杯里的色酒，不再是古代的或民间还在流行的鸡血酒或蛇血酒，但无疑也是古代"歃血为盟"的一种衍化形式。

　　起誓或盟誓签约时，为什么要喝血酒呢?这种习俗可能根源于原始人对血的崇拜和信仰。原始人认为，血是生命的象征，活物的鲜血代表着生物的生命和灵魂。血流光了，或血凝固了，生命就完结了。作为牲血的牲，是经过选择的动物，一般说来，要毛色光泽，完美无缺，体格健壮，是同类动物中的佼佼者，是神灵所选中的，因此它们的血自然带有神圣的意味。如果饮了专为盟誓而杀的牲血，而又背信弃义，违背誓约，就无异于对神灵说了假话，所以是必然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的。旧时，对誓约不忠的人，往往是要通过巫术的手段(如种种形态的神判)来达到其惩罚的目的，同时也用以惩戒他人，保持社会关系和伦理的稳定。1882年，马克思在写《约·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一书摘要》时，注意到了作者下面的这些话，并划了着重线："神灵吃掉了祭物的灵魂部分，把粗杂部分留给自己的虔诚的崇拜者。""奥斯嘉克人把祭牲的肉吃掉，而在偶像的嘴边抹上血，后来还发展为在偶像嘴边涂上红颜色。"在偶像嘴边抹血，就是让偶像(神灵)饮祭牲的血。后来的血酒是牲血的稀释，与牲血是同义的。

　　我们今天在餐桌上所饮之蛇血酒或蛇胆酒，仍然透着古代习俗的遗韵，是古人对血崇拜和对盟誓忠诚的观念的一种反映。蛇的血之所以常被餐馆里用来兑蛇血酒，很可能是因为人们对蛇的生命力的崇拜。蛇是一种靠蜕皮而得到复生(再生)的动物，在中国古代神话里又是再生的象征。在我们中国人的观念里，蛇还是一种与女人有关的动物，比如，蛇可以与女人性交生人，也可以不通过性交而生人，民间剪纸里有"蛇盘兔"、"蛇生人"等种种荒诞而神秘的民俗图案。总之，蛇是人的祖先，是有强盛生育能力的灵物。喝蛇的血制成的酒，也自然就具有了强盛的生命力或生育力;把先祖蛇当做祭牲，喝先祖的血酒，也就表示不能违背祖先的神灵。按说，我们喝了蛇血酒，应该讲究信义。我没有兑现我的许诺，没有能去潍坊参加那里举行的风筝节，失去了一次考察学习民间文化艺术的良好时机，特别是很对不住向我发出邀请的宫先生。我为此而感到内疚。是不是会有什么神灵要来惩罚违约的我呢?我想，这种神灵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大概是没有的了。没有神灵的惩罚，不等于不应该信守誓约，信守誓约(广而言之，信守协议)是古代的伦理基础和道德准则，也应该是今天社会生活的准则。背信弃义总是应该受到舆论谴责的。我想这是不会错的吧。

　　1994年5月29日

发表于《祝你幸福》（济南）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