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岸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08-25 02:02:16 / 个人分类:天涯呀


我渴望到河的对岸去。
在那边,好些船只一行儿系在竹竿上。
人们在早晨乘船渡过那边去,肩上扛着犁头,去耕耘他们远处的田。
在那边,牧人们使他们鸣叫着的牛游泳到河旁的牧场去。
黄昏的时候,他们都回家了,只留下豺狼在这满长着野草的岛上鸣叫。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
据说有好些古怪的池塘藏在这个高岸之后。
雨过去了,一群一群的野鹜飞到那里去。茂盛的芦苇在岸边四周生长,水鸟在那里生蛋。
竹鸡带着跳舞的尾巴,将它们细小的足迹印在洁净的软泥上。
黄昏的时候,长草顶着白花,邀月光在长草的波浪上浮游。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
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过来,渡过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儿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诧异地望着我。
太阳升到中天,早晨变为正午了,我将跑到你那里去,说到:“妈妈,我饿了!”
一天完了,影子伏在树底下,我便要在黄昏中回家来。
我将永不像爸爸那样,离开你到城里去做事。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
泰戈尔在1924年曾来中国访问,陪同他漫游神州的是当时年方二十七的情歌王子徐志摩。这一老一少,中国和印度两个文明古国最有趣的人遇到一起,给中国现代文学史平添了一段抹不去的风流韵致。
泰戈尔总是留一把又长又稠的胡子,一派仙风道骨,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个很有孩子气的人。诗人大凡都是有些孩子气的,少年人心地单纯而好奇,看周围的一切都觉得有趣,什么事都想去尝试一番,而成年人却往往被生活销磨得心灰意懒,周围的一切在他眼里也都黯然失色。但诗人却不同,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他总能保持少年人的天真性情,因此,世界在他眼中也永远如初绽的花儿,楚楚动人。
这首诗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少年。少年的家傍水而居,对岸并不遥远,大人们每天都在两岸之间来来往往。但对这个少年来说,彼岸却是那样遥远,一片碧波横在面前,那岸可望而不可及。可他多么想到那里去啊!少年想象中的彼岸,是一片妩媚多姿的童话世界:那里水草丰茂,水鸟成群,野鸡拖着长尾跳舞,月光如仙女般在水上草间嬉戏……,少年的想象把这个世界变成了一幅明丽秀美的图画,甚至连软泥上鸟儿的足迹,水波上细碎的月光都历历在目。——泰戈尔本身就是一个画家,他用绘画的笔法写诗,因此读他的诗,让人觉得“诗中有画”。
到达对岸的唯一途径,就是那只渡船,于是,一叶轻舟,就成了少年梦想的寄托。“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这个句子在文中反复出现,这一方面表明少年对彼岸的一往情深,另一方面也通过重复形成一咏三叹的音乐效果,把文中那些随意跳跃的散文句子贯穿为诗。——句子是散文的,而韵味却是诗的,这正是散文诗的妙处。
一旦成为船夫,少年就不仅能天天去看望那梦萦魂牵的彼岸,而且还可以“渡过来,渡过去”,引来同伴艳羡的目光,“所有村中正在那里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诧异地看着我。”
写到这里,泰戈尔忍不住揭穿了这个“船大人”的老底,原来他渴望当船夫,还有十分孩子气的动机,就是在小伙伴们面前充“老大”。
有这种想法,表明他毕竟还没有长大。
接下来的话就更孩子气了,只有童心未泯的泰戈尔,才能对少年心思这般体贴,又把他硬充大人的口气学得这般惟妙惟肖。
“太阳升到中天,早晨变成正午,我将回到你那里,说道:‘妈妈,我饿了,?’”堂堂“船老大”还跟妈妈喊饿。
天晚了,他和大人们一样收工回家,并懂事地对妈妈说:“我将永不像爸爸那样,离开你到城里去做事。”
话说的是一本正经,然而,少年的话能算数吗?或许,一旦少年长大,登上那只船,从此就会漂泊烟波江湖,一去不再回,只剩下独自老去的妈妈在秋风渡头空空守候。
读到这里,你是不是体会到,一种伤感的况味在泰戈尔纯净的诗行下若隐若现?那个少年固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可诗人自己却早已阅尽了人世的悲欢离合。——这篇作品题为《对岸》,出自泰戈尔的《新月集》(郑振铎译),他在写这部诗集时,正沉浸在丧妻夭子的大悲痛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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