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利慧]21世纪以来的外国神话学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5-13 19:47:08 / 个人分类:学术论文

                                                   21世纪以来的外国神话

                              杨利慧

内容提要:本文以多位具有一定代表性的欧美和东亚神话学者的研究成果为例,力图对21世纪以来的世界神话学现状做一个管窥式的综述。经过梳理,本文发现:第一、一些传统的研究视角和方法——例如比较神话学——在当下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第二、涌现出不少反思之作以及新的理论视角和方法;第三、“神话”的边界依然流动不羁,因此在就神话进行学术对话时,必须明了所讨论概念的基本意涵及其所发生的语境;第四、神话与科学之间的关系得到进一步探讨,20世纪视神话与科学为和谐互容的观点得到进一步深化,神话遵从于科学的情形遭到质疑。  关键词:神话神话学 学术史 欧美 东亚

   尽管人类对神话的探索有2000多年的历史,现代学术意义上的神话学的兴起,却是18世纪以后、尤其是19世纪后半期的事情。自此之后,神话研究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长期占据着“交汇点”的位置[i]。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神话学史上涌现出了不少重要学术流派,例如自然神话学派、人类学派、神话-仪典学派、功能学派、历史-地理学派、心理学派、结构主义学派等等。[ii] 进入21世纪以来的10多年间,神话学的建设又取得了不少新成就,也表现出了一些共同特点。本文将以我所知晓或相当谙熟的一些神话学家——他们往往在其各自的国家中都有一定的代表性,很多在世界范围内也卓有影响——为例,梳理一下他们自2001年以来都在研究什么,是从什么视角去研究的,其间存在哪些共同性的取向?希望以此管窥见豹,从一些侧面透视21世纪神话学的发展状况,从而对未来的神话学建设有所裨益。

(一)迈克尔·威策尔:劳亚古大陆神话模式与历史比较神话学

       迈克尔·威策尔(Michael Witzel1943),德裔美国语文学家(philologist),哈佛大学南亚学系教授。他早年在德国学习印度学,1986年以后执教于哈佛大学,因其对吠陀梵语方言、早期印度历史与吠陀宗教信仰发展史、南亚史前语言学等的精深研究而闻名于世。他较早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吠陀经的版本,并致力于阐明其对于吠陀文化在北印度以及更广大区域的地理流播的重要性。1987年以后日益关注吠陀经文本的地方化以及其中蕴含的印度早期历史的证据(evidence)。[iii]1990年开始,尤其是2001年以来,他开始探索古印度、欧亚大陆以及其他地域的神话之间的彼此关联,并组织成立了国际比较神话学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Comparative Mythology,简称IACM),至今担任该会主席。该学会的主要任务包括:利用各种必要的方法,例如文献学、语言学、遗传学以及其他科学方法,来研究历史上以及史前史中各种形式的神话,包括仪式中运用的神话、考古遗迹和宗教中出现的神话;研究所有人群的神话的起源与流布,将业已消失的与现存的神话进行比较,以发现其源头与特性;采取措施,使世界范围内濒临危机的神话形式得以存留;通过发表著述将上述研究成果予以传播,召开公开会议进行演讲和讨论,在网络及其他媒体上开设函授课程,为教育机构提供相关课程,等等。[iv]2006年起,该学会每年召开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并积极出版了诸多相关研究成果。

       威策尔教授在其多年的研究中,逐渐发展出了“历史比较神话学”(historical comparative mythology)的方法。他认为:尽管神话研究有着悠久的历史,对神话的比较研究也长达一百余年,然而迄今并未发展出强有力的解释神话关系的理论体系。以往的研究或者集中于某一个神话,或者是该神话的各种异文,神话之间存在的相似性往往被用转播(diffusion)或者原型(archetype)理论来加以解释。在威策尔看来,这些解释都限于局部,未能对神话的整个系统(whole systems of myths)予以解释。他提出的比较神话学方法则力图突破上述局限,对世界范围内的神话的起源做出解释。该方法的步骤包括:首先,考察共同的(故事线索)特征;其次,考虑各个地域神话体系的全部范围和结构(whole extent and structure);最后,建立起一个关于欧亚大陆、北非以及美洲等地的、有机统一的神话学,也可以称之为“劳亚古大陆[v]神话学”(Laurasian Mythology)。[vi]

       威策尔的研究方法与旨趣与神话学史上的“神话学派”(一称“自然神话学派”)有不少相似之处:19世纪后半叶,一批印欧比较语言学家借助于语言学中的历史比较研究法,积极探究印欧语系诸民族神话能指的共同源头,并将其本质全部或者部分地归结于各种自然现象。[vii]但是显然,威策尔的研究并没有局限于语言学,而是扩展到了遗传学、考古学等更广大的领域,他的兴趣也并不在于证明神话的能指是太阳还是大气现象,而在于使比较神话学能在一定程度上为遗传学、语文学、考古学和人种学提供佐证,为揭秘人类文明的起源与传播历程提供助力,为洞悉人类的远古文化史提供钥匙。

       2006年,国际比较神话学会在北京大学召开成立大会及学术研讨会,威策尔在会议上发表了论文:《走出非洲:最初神话的传播》(“Out of Africa: The Spread of Our Earliest Mythologies”)。与其上述主张相一致,该文通过对古代与现代的神话圈(mythological cycles)进行比较,力图发掘出潜藏在劳亚古大陆神话中的模式(the Laurasian pattern),这一模式的特征是一条特殊的故事线索(a unique story line):从世界和人类的出现,到世界的最终毁灭以及对新世界的期许。他认为这一模式是由早期走出非洲的远古移民建构起来的,其中部分移民的生活年代远在6万年以前。神话学、语文学和遗传学三个领域里的研究,得到了考古学的支持,也得到了对那些最古老的文本以及地理上最隔绝的现代文本的研究的支持。这些研究都显示出走出非洲的现今智人(present homo sapiens)的早期分布:沿着印度洋的海岸一直延伸到澳洲,随后发生的又一次移民浪潮将劳亚古大陆模式带给了大部分的欧亚人和美洲人。现在我们能够把这些移民的流布与目前发现的他们的基因标记(genetic markers(线粒体DNAMNR的后裔,人类Y染色体DNA单倍型类群中的V—X)以及语系关系[例如诺斯特拉语系(Nostratic)、汉藏语系、南方语系(Austric)、美洲印第安语系(Amerindian)等等]联系起来,更可以看出其中的相互关系。正因如此,威策尔认为:历史比较神话学非常有助于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合作与融合;劳亚古大陆模式潜藏在现今大部分人群(也包括大部分非洲人和澳洲人)的神话中,劳亚板块神话群为人们——包括政治家们——提供了指导:研究这些广泛共享的神话,将有助于认识我们共同的精神起源,发现我们思想之下的共同模式。[viii]

(二)威廉·汉森:神话的意义与边界

       威廉·汉森(William Hansen, 1941),退休前为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古典学教授,长期研究古希腊、古罗马神话,著述甚丰。我曾蒙他馈赠过两本大作,一本是《古典神话学:古希腊罗马神话世界导读》(Classical Mythology. A Guide to the Mythical World of the Greeks and Roman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一本是《古典神话手册》(Handbook of Classical Mythology, ABC-CLIO, 2004)。拙著《神话与神话学》中对他的学术观点有所介绍,[ix]我个人的神话研究也从他的著述中受益良多。

       这里我想特别谈谈对我启发较大的一篇论文:《意义与边界:对汤普森<神话与民间故事>一文的反思》[x](2002)。在这篇文章中,汉森对美国著名民俗者斯蒂·汤普森(Stith Thompson)于1955年发表的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神话与民间故事》(”Myth and Folktales”)进行了批评,他发现:汤普森此文与其他多篇文章都热衷于对起源(origin)的追寻,例如文中常常发出这样的疑问:“神话与民间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最初是如何被发明的?”汤普森强调起源和历时性研究,特别是将故事的意义与故事的起源联系起来,认为故事的意义即是最初制造故事的人的脑子里所想的意义,这个原初的意义继续存在于故事中,成为故事的真实和确当的意义(true and proper meaning);即便故事对于后世的传承者而言具有了别的意义,但是这些意义是次要的,是学者们不感兴趣的。

       汉森对汤氏的上述观点进行了清理和反驳。他举了两个例子来证明这一观点至今依然流行。这两个例子都试图证明神话故事的意义与其远古的社会文化之间的有机联系。一个例子是古典学者伯纳德·塞振特(Bernard Sergent)在其著作《希腊神话中的同性恋》(Homosexuality in Greek Myth, 1984年在法国出版,1986年被译为英语出版)里,认为希腊神话里有关珀罗普斯(Pelops,海神波塞冬的性伴侣,借了波塞冬的战车和有翅膀的马匹,赢得了战车比赛,最终娶公主为妻)的神话,是建立在史前时代古希腊盛行的鸡奸仪式制度的基础上的,后来成为男子的一项成年礼仪式。因此,他认为对珀罗普斯神话的阐释,不是根据它们对不同时期的不同听众意味着什么,而是只要根据它们对最初的那些编创者意味着什么,这些最初的意义才是故事最真实、最本质的意义——他认为自己的研究揭示了隐藏在珀罗普斯神话背后的那个本质的意义。另一个例子是著名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一篇1996年发表的文章中,认为在世界上广泛流传的《小红帽》故事,起源于法国,而法国最早的故事异文中出现的别针和针的母题,象征着女性社会角色的不同阶段。所以,她认为,这一故事的原初意义,在于它标明了女性生活中的不同角色。

       汉森认为,对这一世界各地广泛流行的故事类型能否做这样的阐释,存在很大的问题:他们都没有对另一个重要问题做出解答——为什么神话故事在后世继续代代相传,而众多传承者可能根本不知道神话的原初仪式和原初意义?

    汉森此文对于今天的神话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神话的原初意义往往是很难追溯并确切地证实的,对于众多传承者而言,神话故事的原初仪式和原初意义渺不可知,也并不重要,因此,研究者与其煞费苦心地猜度那虚无缥缈的或然性源头,不如把握当下,通过民族志的方法,具体生动地呈现出当下特定语境中神话文本化的过程以及其中生成的对于表演者和听众的即时性意义。这一观念也与1960年代末逐渐兴起的表演理论(Performance Theory)的主张相协调一致——表演理论即特别注重探讨特定情境中的民俗表演事件,强调民俗表演是情境化的,其形式、功能和意义都植根于由文化所规定的背景或事件中,这些背景或事件为行动、阐释和评价确立了富有意义的语境[xi]

       不过,近两三年来我在研究中也逐渐认识到:口头艺术的意义、内容、形式、功能似乎均有着多重指向,其中一部分会随着语境的不同而发生相应的变化,而另一些部分则保持着相对的稳定性,它们形成了口头艺术可以辨识、命名和谈论的那些文类特征,由此看来,文本自身也的确具有一定的自足性。如何把语境的视角与文本中那相对稳定的内核的探究相结合?这个问题尚有待未来更深入的探索。[xii]

(三)格雷戈里·施润普:现代科学与神话的“再神话化”

       格雷戈里·施润普(Gregory Schrempp, 1950),现为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民俗学与民族音乐学系副教授。20002001年我在印大访学时,曾旁听过他讲授的“印第安人神话”、“民族志导读”以及“宇宙论与世界观”等课程。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写的是《神奇之箭:毛利人、希腊人以及有关宇宙的民俗》(Magical Arrows: The Maori, the Greeks, and the Folklore of the Universe,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2)。施教授近年来热衷于从神话学者的视角探讨神话与现代科学以及科普著作之间的关系。2011年,他在青海西宁召开的昆仑神话与世界创世神话国际学术论坛上,发表了论文《传统起源神话与现代科学:一个神话学者对于<宇宙中心观>一书的回应》(“Traditional Origin Myths and Modern Science: A Mythologist’s Response to Primack and Abrams’ The View from the Center of the Universe”)。[xiii]文中认为,传统起源神话与现代科学所倡导的对于宇宙的起源、人类生存空间的认识之间存在着关联,对于这种关联,研究领域一直存在两种观点:一种观点来自于大批科学家,他们认为传统神话表达了前科学时代的人们的天真幼稚的信仰和幻想,以此来强调科学上的进步;另一个观点来自于许多思想者,他们对神话采取了更宽容的态度,并运用现代科学的新发现来对神话进行新的理解和阐释,施润普称之为再神话化re-mythologizing)。施文集中批驳了约尔·普里麦克(Joel Primack)与南希·爱伦·艾布拉姆斯(Nancy Ellen Abrams)夫妇(一位是加州一所大学的物理学杰出教授,一位是律师)在其所著的《宇宙中心观》(The View from the Center of the Universe)一书中的主张:科学所揭示的宇宙能够部分地通过象征性地发掘传统神话中蕴含的宇宙观而被再神话化。施润普指出:作为神话学者,我发现他们的论述尽管迷人,却是有问题的,例如,被它们科学地再神话化的宇宙,与传统神话中所包含的同一类的认识和愿望是相同的吗?他们利用科学的新发现,为神话的合法性做出新解释——例如,他们说人类的确是中心的,正像神话中描述的一样,不过其科学的原因是宇宙的不断膨胀,在一个宇宙时间中,人类恰好是处于中心的位置。这样的理解虽然很吸引人,但是与神话并非一样的东西。比如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试图通过吞食墨提斯(Metis[xiv]来拥有智慧与技艺,试图一直统治宇宙。因此,这种新的科学的人类中心主义是否与古老的神话表述着同样的观点和愿望?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该文是他的新著《现代科学的古代神话:一位神话学者对于科普著述的严肃考察》(The Ancient Mythology of Modern Science: A Mythologist Looks (Seriously) at Popular Science Writing,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12)的一部分。书中将科普著述(popular science writing)当成一种文类,立足神话学的视角,认为科普写作的最大特点并非是将现代科学简单化或者为智力不及的人们深入浅出地讲述道理,而是竭力使科学发现成为美学上和道德上赏心悦目的幻象,并为人类提供指导。在此过程中,科普著述以各种方式再生产了——或者富有创造性地发明了——传统神话中所表述的宇宙观念的结构、策略以及对于宇宙的想象。如同出版社在该书封底的推荐文字中所说:这些看法“对于将神话与科学相分离的普遍取向提出了挑战”。

(四)尹教任:神话的表演

       尹教任(Kyoim Yun1969),民俗学博士,美国堪萨斯大学东亚系讲师。我十多年前在印大访学时她还是博士生,读书勤奋,思考明敏,颇得教授们的夸奖。我们曾一同旁听过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教授的课程,而且都有志于借鉴“表演”(performance)的理论视角以研究现代口承神话。她的博士学位论文《表演神圣:韩国济州岛上的政治经济学与萨满仪式》(“Performing The Sacred: Political Economy and Shamanic Ritual on Chaju Island, South Korea,” Indiana University, 2007)中曾辟有专章(第二章),详细考察了发生于20012002年间的一次当代韩国萨满跳神仪式语境中的神话讲述和表演活动,以论述萨满传统背后根深蒂固的交换性互惠经济。从她的研究中,可以看到美国年轻一代学者对于神话研究的新气象。

       2011年,尹教任也应邀参加了昆仑神话与世界创世神话国际学术论坛,会上发表了论文《在民族志境遇中协商一则韩国民族神话》("Negotiating a Korean National Myth in an Ethnographic Encounter")。论文以作者2002年在济州岛对韩国著名的檀君神话的一次田野访谈为基础,引发出关于民俗学以及一般社会科学研究的理论反思。[xv]

       在尹教任看来,迄今为止对檀君神话的研究大多是将之视为自足的文本(a self-contained text),而她的研究则要关注故事的表演。论文细致地呈现并分析了表演的过程——由于两位田野调查者与业余的神话讲述者在知识结构、价值观以及表演期待上的不同,使得讲述过程充满了互动和协商,最终形成的是一个有缺陷的表演(a flawed performance)。论文进而引申出关于田野研究和民俗学研究应该关注“有缺陷的表演”的理论倡导,认为民俗学长期关注的是“精湛的表演”(masterful performances),田野工作者所津津乐道的自己田野作业中“初次相逢”的故事,也往往充满着对艰辛和困境的成功化解,因此,对多数田野工作者而言,在“实际发生了什么”与“应该发生什么”之间或许存在着张力。尹教任主张对于田野工作者与访谈对象的初次相遇中的不同兴趣和期待,应该给予更多关注,因为它们揭示出了学者与外行存在的假想,因而更符合民族志的目标:理解社会生活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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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利慧

杨利慧

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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