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鑫先生 ——母校老师印象之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8-10-28 21:21:34 / 个人分类:我的记忆

金鑫先生

——阡东中学老师印象之三

张志春


        记得我刚到凤翔师范任教不久,同事们或立或蹲或坐,聚餐于两株高大的西府海棠树披荫的小院子里,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食堂门口。虽然岁月留痕,面容比过去瘦削了一些,但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急步上前:“请问,您就是金鑫老师么?”也许如此冲上前来与提问都太突兀,先生猛然点头回望,手中的香烟惊掉地上。“啊金老师,您好!我是阡东中学您的学生……”谁能料到几十年后,在苏东坡修筑的东湖畔,与中学时代的老师不期而遇,而且是自己喜爱的老师,怎能不大喜过望呢。

196999日进入阡东中学就读初中。校园之美一下子降服了我。朝南大开的校门之内几步便是一浑圆的小花园,环绕的冬青绿墙上金银花点缀其间,紫微花树座落其中,统领着错落有致的草本木本的名花贵草,颜色醒目,蜂蝶点缀。直通南北的校园大道两行垂柳高大飘逸,一朵朵刺柏镶嵌其间。大道西侧是连排的学生宿舍,高大的合欢树每每让我们仰看,花的粉红叶的新绿铺排在天蓝云白之间;大道东侧连排的教室间高大的曲柳真个是婀娜多姿,那波折卷曲的细长枝条垂落地面还要盘旋前行。更不用说那间隙地上的蟠桃园,绕校园围墙内一圈的核桃树……,而年纪轻轻的金鑫先生在这一背景下走出,步履潇洒,轻盈自在,我真想象是神仙的境界呢。

金先生那时20多岁吧,浓眉大眼圆脸庞,小平头,中等个儿,非常帅气的小伙子。不只形象帅气,更得人心的是他的课程。富有磁性的一口秦腔,抑扬顿挫标准的关中四声,几十年了,仍亲切地响在耳边。起初是政治课。让人佩服的是他没有死板僵硬的引经据典,也少有那一万年正确也永远不结合实际的常数一样的话语,而是即兴表达,从讲台步入桌间通道,在徘徊中思考中叙述,斟酌雅致的词汇,诉说年轻的意兴。他会言独有的生命体验,如格言一般的话语“卑贱者随世沉浮,高才者相与裹足”;或者是某一角落的独特风貌,如说过去大学生对校内流行的周未跳交谊舞从异样感到沉浸,其中年代的节奏与层递的感觉则是:“第一年看不惯,第二年靠边站,第三年试试看,第四年满身汗”;或在课余谈论某种神圣与庄严的环境下也会有阴暗心理的渲泄,如农村埋人的时候,孝子贤孙们哭得呼天抢地,而在侧的吹鼓手们的乐曲谐音则是:“嘟嘟嘟,他娘X,还把死鬼没埋毕”……,可以说,当时所谓的政治课无非是建构一种文化膜,把年轻人所有的感觉器官包裹起来而成为一种传声筒。而金先生的教育却让人感受到坚硬的中国现实,这,或多或少有着启蒙的色彩。

人常说,一个教师能够上好自己的课程,已属不易。但金鑫先生的价值却不仅于此。他有高远的教育理念,有更开阔的目光。他是西北大学数学系毕业,年轻,贫农出身,又是党员,可以说是自带光环来到阡东中学的。1969年刚分配来便成为校领导之一。前年(2016)夏天,在醴泉县城阎家什字,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八十多岁的阎维先生以敬重的语调说及金老师:“当时的年轻人,若有他这样的身份,那说话啊占地方得很,而他不,低调,实事求是,尊重人。这种修炼啊,难得。”我知道阎先生是在评述人们一般不知道的关乎学校发展的一件大事:作为刚到校的领导,书记张怀均便让他负责考察处理牛棚人员。那时候的中学老师多是49年前受教育的,贫寒人家谁能供敬起一个大学生呢?家庭不是地主富农便是资本家,海外或多或少都有些许联系,本人历史难得有粉莲纸般的清白……,当他步入牛棚的时候,看到一群戴着白袖章的老教师们规规矩矩各自坐在桌前,鸦雀无声,拿着笔在翻看的毛泽东选集上勾勾划划。遂问教物理的李瑞堂先生,你有啥问题?李因中学时代集体加入三青团而抬不起头来。金先生当即说,这有什么?你当时的环境没有共产党共青团这样的选择嘛,集体加入又不是你个人的选择,何况你又没有干什么,能有什么事儿?如此在当时听来颇为另类的话语令在座者一个个都抬起头来,惊讶得一时不知身何在,对面却疑如梦中。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不是红卫兵,敢这么说话,不简单啊!而金先生的理念更为博大,他说,即便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么在党的领导下,为我们培养有才学的新人,我们的事业才能兴旺发达么。三下五除二,几个领导一沟通,老教师统统解放了,重登讲台了!在醴泉教育界,阡东中学最早解放了所有的老教师。我们三生有幸,在这里求学有了中国最优秀的一批金牌老师。

我初中时曾有一次参会经历,深感校领导在解脱教师时的微妙安排。一天晚上,同学邹万团找到我,说学校要学生代表参加一个会,他和我同去。一间小型会议室,坐满不足十几个人,电灯不开而亮起一盏玻璃罩子灯,似乎烟雾朦胧的,彼此的面容都看不清楚。语文教师王琰先生以沉痛的语调说自己如何成为什么党网分子啊,他的语言伤筋动骨,精致婉转,一切客观的叙述都成为情绪起伏的震荡表达。而我的思绪似乎飘逸开去,从他悲哀的陈述中深深地感受到了中国语言的修炼之美。(而我敬重王琰先生即从此时起,虽未上过他一节课。)最后领导以平和的语调说王老师有了结论,不再追究云云。时过近半个世纪后,我才悟出,在知识分子被贬损为臭老九的时代里,在周围不时有逮捕、批斗与自杀传闻的血腥氛围中,在关中平原上,阡东中学这一夜会场的布局,甚至灯光的设置却着历史的穿透力和人性的光辉。而张怀均先生、金鑫先生就是当时的学校负责人。我想让人敬佩的不只是与人为善,而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跌打滚爬过的他们,竟能有如此敢有所为的思想定力,如此独立的人生见解。

记得上高中的时候,金先生辞却政治课而回皈专业,成为我的数学老师。当时自己还困惑,政治那么吃香,老师为什么偏要转到这一门课上来呢?他还考虑整个教师队伍建设和办学正规化的问题。记得当时一位音乐教师似乎只懂得嘟来咪发唢来西,是中等师范毕业的女孩子。金先生就公开批评说,一个中学音乐教师,咋能一天到晚教什么就是好就是好的歌儿呢?中学音乐嘛,就是要讲系统的乐理知识呀。于是我们就幸运了,音乐讲台先后走来音乐学院毕业的两位陈老师。一个是北方大汉,豪爽大气,说话大喉咙大嗓门,鼓励每个同字敢于登台,说你若看台下黑压压都是人头,不要怕!你就当那都是砖头瓦块!一个似南方才子,温文尔雅,最后一课还带来不少乐器,板胡,二胡,笛子,还有箫等等,变换着形式演奏,他四五岁的小女儿也来课堂演唱……,这难忘难舍的节奏与旋律,这难忘难舍的音乐课堂!两陈老师系统教我们乐理知识,每节课都是刻印一张或乐理或歌谱。这才是真正的放声歌唱啊。也使得我自己在此后的艰难岁月里能够自学乐器,让旋律和节奏为苦闷的境遇添加一些乐音和阳光。而这一切,倘若追本溯源的话,在阡东中学初建高中便成典范的教育格局里,金鑫先生的教育理念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后来才知道先生原名金宪民,毕业分配受挫而更名为金鑫。是宪民二字速读而浓缩为鑫呢,还是看透文化大革命丛林法则横行而对一切有了新的判断?只知道他对家境贫寒的学生呵护且一视同仁,却不知他也有苦寒的既往,中学时曾饿得课堂上昏睡过去,醒来见桌上不知谁放的萝卜条,放学时饿昏而扶墙前行……;只知道他是乾县人,不惮周末骑行几十公里之苦而阳光灿烂如初,面对同学总是亲切地注视,浮现着笑意;只知道他课余打乒乓轻盈飘掠削球的样子;只知道我曾和同学陪他洗照片以充实独处的夜晚;只知道他在N个班级集合讲话时会发现哪个同学走神闲谈并能精准叫出名字;只知道校园的夜晚十点后他会巡查,在一个个老师的窗外对攀谈的同学们喊着回宿舍休息了,老师明天还要上课啊……,哦,这一切一切背后的滋味,多是几十年后我自己身为教师后才有所感有所悟的。细细想来,在一个动荡的年代里,面对一个想有所为且敢有所为的教育家,他的内心世界里还有多少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呢?

                       

                                    2018.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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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醴泉──张志春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张志春   /   2018-10-29 10:27:17
是的,作为醴泉三大古镇之一,阡东既无旧貌,也无新颜。看着也着急。
一笑堂 引用 删除 宁锐   /   2018-10-29 03:39:34
可惜阡东号称礼泉三大古镇之一,至今镇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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