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应策先生 ——母校老师印象之二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8-10-01 15:17:58 / 个人分类:我的记忆

 

董应策先生

——母校老师印象之二

 

张志春

 

刚上高中时,董应策先生教数学课。他三四十岁吧,个子低,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走路轻快,动作干练,一幅书生风貌。先生似乎是一个谨言慎语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在校园和同事或学生随意谈笑,也未听过他有过爽朗的笑声。用现在的话来说,典型的理科男吧。

先生上课从来不拿教案本。每课只捏着两指宽的纸条子进教室。那纸条上一般写着两个例题,倘是大题则是一个。登上讲台,便一边板书一边讲解,在我们看来颇为繁难的证明过程,在先生话语中如清清的泾河流水,婉转曲折,轻悠畅快,推导啊演绎啊以及背后的公理定理运用啊都顺口说出,仿佛洁白的云朵从青山峻岭之际悠然飘出。且各个环节都整整齐齐排列于黑板,如行播初萌的庄稼苗,在蓝天白云之下,清新明朗,生机勃勃。在我的感觉中,似乎所有的题目,所有的解法,先生都烂熟于胸,但他每节课却仍像初次讲授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充满激情。或许他的个性在这里才得到极大地张扬,他的能量在数学的天地里才有着充分地释放。真的,此时此刻与他平时说话的温和轻清不同,而是洪亮豪放,那平素柔和的眼睛也闪出了亮亮的光彩。那目光不只与每个同学目光相触,更照亮了整个教室。简洁疏朗的讲授后,可以匀出三分之一的课内时间做作业。我觉得,那时候做数学题头脑特别清新,充满感觉,好像清晨的草叶缀满了晶莹的露珠。不只老师亲切,数学题似乎也亲切了许多。

先生看作业特别有趣。仿佛批阅奏章而朱笔点击。倘若做对了,那一个大红的对勾几乎如张旭的狂草,浪漫狂舞般地占满整整一页纸;如果做错了呢,那红叉叉却退却缩小到眼睛的余光几乎扫描不到,只有静心细读,认真盯着才发现那与钢笔字大小差不多的红色遗憾。虽课余与同学们不大交流,但以批阅符号彰显出来对初入青春岁月的学生上进心与自尊心深透地理解,如此充满爱意地呵护,如此大胆地鼓励,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会感受到丝丝暖意。如果说赵书贤先生有如严父的沉着的话,那么董先生则有着慈母的情怀,我们的董先生啊!

后来他接替赵书贤先生给我们做班主任。那时候是特殊年代,全班同学像植物群落一样参差不齐,从初六六级到小六七、六八级多个年级揉搓在一起,彼此相差有十岁多。受社会红卫兵派系斗争影响,好像隐隐有几个群落。再说了,当时的矛盾看似起火带炮的,今天回过头来看看,挺好玩的,好像幼儿园孩子过家家一样。焦点是申请入团时刻必须跟人站队。我那时属最年轻的,对入团不迫切,对派系也就不甚敏感。但做为班主任的他则综观全局,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几次在班上谈及。和数学课的慷慨激昂自如流畅不同,此时的先生沉吟又沉吟,既话语一再斟酌,却又显得词语不够用似的。记得他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不要闹了啊。这样是不好的。现在闹隔阂闹矛盾,毕业五年、十年后大家路上见了面啊”,他顿了顿,“很是因为的……”虽说辞不达意,但仍动人而经久不忘。因为在此语境下,听得出来,先生没有当时惯用的大话套话,而是如慈母一般直面人性,着眼于未来,洞窥于同学们自身的发展与感受,其善意,其苦心,真是点击到人们心灵的柔软处了。

先生做班主任时间不长,但却遇上一件棘手事。班上陈克刚同学,在学校排球集训时,顺手将作业本一页纸撕给了外班一位内急者。谁知这位同学爱学习,捧纸一边走一边读,忽发现其中抄写的样板戏唱词,将杨子荣所唱的“要消灭座山雕,改地换天”一句中的“座山雕”竟易为“解放军”了!这么反动啊,了得!当时谁都会本能地反应这就是反标!可见老人家提醒得对,阶级斗争就是要天天讲时时讲处处讲的!于是乎刚才虽说内急讨纸,此刻却折转还纸,冷冷道:“你的纸张我不敢用。”并将这做为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汇报校方。

就我们的经历而言,在那个疯狂的岁月里,此类事件一般的后果有两个,一是报案,将书写者立即打成现行反革命,逮捕法力,判刑,枪毙都有可能;二是立即组织群众批斗会,大规模地组织群众集会,大喇叭从不同角落响起,高亢而紧张节奏的音乐反复渲染着大敌当前的气氛,将当事者扭送现场,按头拧胳膊,举起森林般的手臂,高呼打倒斗臭的口号,反反复复地恐怖语言大轰炸,不断涌起那淹死人的声浪,让当事者不仅觉得自己坏透了前途一片灰暗,而且向上追溯,祖上八辈子都根系不正,向下延伸,子孙多少代都不会有好下场。如此恐怖氛围如乌云密布,那个时代因此而自寻短见者的悲剧时时都可以听到甚至见到。作为旁观者,每个同学无不惊悚,谁不会出现说话出现口误呢?谁不会写字出现笔误呢?当时的校领导颇有压力却心怀仁慈,不取顺势简单的整人途径,先压下来不公开,但如此火药味浓郁的环境,却又怕不知好歹的汇报者再越一级去言说。便只让班主任调查清楚再说。

这个烫手洋芋就这样落到董先生手上。唉,作为班主任自然推诿不掉,据说他家还是地主成份呢。且不说这样的成份会引来动辄得咎的祸患,就是做为整个思维只在数学宇宙间遨翔一介书生,他似乎也没有相应的政治智慧,用更高的招数来庇护学生。但从他一惯仁慈的心性来讲,他真不愿意将自己的学生送到火坑里去。他只有悄悄地办理拖磨着,私下让克刚同学写检讨,谈认知,挖掘动机,然后向上交差。这又能有什么样的动机呢?倘是现在,正常人一看就是笔误呗。但那却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啊!那时候,往往会因喜爱而系着购买的石膏像而被批斗,会不小心一屁股坐报纸压着圣像而被打入另类,会因一个口误,一个笔误而导致声名狼藉家破人亡……,须知这是现代迷信到狂妄,将五千年文明的民族陷入一个愚蠢泥淖的一个时代啊!陈克刚的回答与检讨反复就是这个词儿:笔误,就是笔误,还能有什么呢?但这样说来,作为班主任又怎能直接端上去,去给学校甚至更大的范围去交差呢?如此这般折腾了时间长了,陈克刚不耐烦了,冲动地说我没有动机还捏造出来个动机不成?我退学,不念书还不成了!当时望着陈克刚同学毅然走出的背景,全班同学沉默以对,黯然神伤望着窗外蓝天,这么大的天地怎么没有一个同学走的道路呢?

事实上,陈克刚的求学历程并未因这样的阴影嘎然而止,我们不知董老师和校方作了怎样的努力,使得这个特殊的政治事件没有按当时恐怖的轨道惯性滑行下去,反而以不了了之结局。毕业合影时,陈克刚同学又坦然出现在了全班的行列中。我想,校方与先生固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救弱者于水火的大智大勇,却也与人为善,在不得不开枪的时候有意抬高三寸。在那个年代,既没有常见的大轰大嗡批斗,更没有风声鹤唳地报案,这悄悄地斡旋其中的隐忍与作难,以及前后释放出一定意义的担当,在那个动辄得咎的恐怖时代,真是难能可贵的。董先生真不容易,但他很快辞去了班主任,似也与此有关。他或许会有些许遗憾,但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不难感受董先生与人为善的恻隐之心。

一切过去的都会成为深情地回忆。

                                    2018.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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