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 11年第39期

　　普及是不是一种罪过

　　为庆祝《洛布古典丛书》诞生100周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号召书商、图书馆和读者提供他们拥有或看到的洛布丛书的照片。这套古希腊语和拉丁语与英语对照的丛书100 年来已经出版了518册，古希腊语的全是绿色封面，拉丁语的全是红色封面，全部摆在书架上将有13 米宽，竖着摞在一起的话会有84 米高，在书架上非常抢眼。但出版者推出这套书的初衷并非供人们摆在书架上做装饰用，而是为了普及古典，为此这套书采用了便携的小开本。到2013 年该丛书电子版推出后，成排的“绿书”和“红书”也将越来越少见。

　　这套书的发起人是詹姆斯·洛布（1867 ～ 1933），其父在纽约经营一家金融公司。洛布后来在哈佛大学学习古典学，毕业后子承父业。他热心于慈善事业，创办了朱利亚音乐学院。他还希望通过普及古典著作来应对机器大工业给人文精神带来的巨大冲击，以及社会价值取向的日趋扭曲，于是出资组织英美古典学专家把西方古典原著译成英语。1933 年，洛布逝世后，洛布丛书及相应基金转由其母校哈佛大学负责。《洛布古典丛书》刊行近百年来，有一些质量不高的对照本被取代，不断有新的校勘本问世。上海出版集团世纪文景文化传播公司从2003 年开始筹划出版《日知古典丛书》，现已出版西方古典著作十余卷。该套丛书采用的也是双语对照本模式，即希腊/ 汉语、拉丁语/ 汉语。

　　洛布丛书被西方人认为是智识生活的必需的装备。因为其中收入了古希腊和罗马的诗歌、戏剧、哲学、历史、建筑、农业、地理、工程、数学、植物学、动物学甚至马术和打猎等方面的著作。这套书虽然不是畅销书，但随处可见。几乎每一个图书馆都会购置一些。斯皮尔伯格和玛莎·斯图尔特都骄傲地说他们拥有全套的洛布丛书。从1912 年出版第一卷（阿波罗尼俄斯的《阿尔戈英雄纪》）起，洛布丛书一直更加注重满足那些读不了古希腊语的人的需要，出到500 册时，其中古希腊语的有322 册，拉丁语的只有177 册。其中最畅销的10 种中包括荷马、维吉尔、奥维德、赫西俄德、恺撒、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对话录（《游叙弗伦篇》、《申辩篇》、《克里同》、《斐多篇》和《斐德罗篇》）。

　　洛布丛书这样的原文与译文的对照本使更多人能够接触古典，但有学者认为普通读者一般只读译文，慢慢人们会放弃学习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洛布丛书现任总编辑、波士顿大学古希腊语教授杰弗里·亨德森说，翻译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对原作的歪曲。学生最好直接读原文。但学者们也被迫做出让步。以前英语系的学生可以用洛布丛书，但古典学学生看洛布会被人笑话。现在，古典学老师允许学生用洛布，只是告诫他们，不要只读右半边，他们应该使用的是左半边！ 1990 年，古希腊学者休·劳埃德- 琼斯打破传统，在给他的新版牛津“索福克勒斯”写序言时没有使用拉丁语，而是用了英语。

　　支持对照本的一个理由是哈佛语言学家乔治·齐普夫提出的齐普夫定律：大部分词汇都不常用。比如在古希腊语的《新约》中，320 个词表述了大约80% 的文本。余下20% 的文本由5120个词组成，其中很多词只出现了一次。一位学者估计，读者要认识95% 的单词才能从上下文猜出其他词的意思。澳大利亚学者克莱夫·詹姆斯在《文化健忘症》一书中说：“纯粹主义者告诫你要避开洛布丛书。他们恰恰给了你一个珍视它的理由——它是一部轻松的词典。”

　　1990 年，洛布丛书的一个变化是译文更加忠实于原作，不再避讳原作中的下流字眼儿。剑桥大学古典学教授玛丽·比尔德说：“我是洛布丛书的‘粉丝’。但我们读书时，总是笑话洛布，原文的脏话总是被翻译成意大利语而不是英语！现在他们不这么干了。现在这套书被控制得很好，译者很优秀，配上原文非常好，因为有时需要查对原文。”对肮脏下流的部分加以删改、放在脚注里会严重冲淡作品原有的特色，令读者对古代文明的认识也大打折扣，喜剧大师阿里斯托芬的作品被认为包含了大量俚俗猥亵的东西，但其天才恰恰在于“诙谐中含真智，荒诞中见深邃”这一风格。《日知古典丛书》中阿里斯托芬的剧作有很多尾注，如《地母节妇女》中“你要把那个推到哪儿去？”尾注中说，这里的“那个”指喜剧演员身边挂着的皮制的阳物。

　　洛布丛书数字化之后，检索起来将更加方便。“命运女神帮助的是勇敢的人”这句话频频被人引用，以至于人们都不提它的原始出处了。但单独把这句话抽出来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本来，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它是一个傻子发出的战斗号召中的一句，而且他的鲁莽很快就害死了他自己。有记者打电话询问哈佛大学古典学教授理查德·托马斯这句话的出处，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来，说回头发电子邮件告诉记者。这说明验证人们为了加强自己的论证而引用的古人的话是多么困难。“维基百科”倒是正确地介绍了这句话的出处，但并非每一句古人的话都常见到拥有自己的维基百科词条。目前学生和梳理古代文本的学者无法完全依赖网络，他们需要耐心地翻阅书籍。

　　古典文学与当代文学

　　洛布丛书出版以来对现当代英美文学产生了很多影响。1917 年5 月，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完美的语言》一文中说：“有些人把自己算做古希腊语的情人，这有点像衣衫褴褛的乞丐把自己当成穿着长袍的女皇的情人。对这样的人来说，一边是古希腊语或拉丁语，另一边是英语的洛布丛书就像是自由的礼物，这个卑微的阶层并非完全配不上它。业余爱好者的存在因为这套书的出版而得到了确认，并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尊重。他得到了工具，成为开放、坦然的业余爱好者，不会感到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地笑话自己；有了这套书之后，他们不必再暗中通过在英语图书中偶然看到的引文来训练他止步不前的能力，现在他可以双脚放在脚蹬上，一次读到一整出戏。有了这种读物，他那点古希腊语储备得到了提高，偶尔还会一下子就能读懂原文。”

　　托·斯·艾略特说：“英诗蕴藏丰富的巨大潜力，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不同的种族血缘给英诗带来了多样化的口语节奏和诗行节奏；英诗还应大大归功于这个事实，即希腊文在300 年间，拉丁文在更长的时间内，帮助了英诗的形成。关于诗歌的情况也适用于散文。除非我们至少对塔西陀有一知半解，我们很难体会克莱仑登的风格……被少数人独占的学术研究是徒劳无益的，除非在广大的、没有机会获得第一手知识的人们当中能够传播对这项学术研究的内容的崇敬。”

　　波士顿大学古典学博士约翰·塔尔博特在《新论衡》上撰文说，在20 世纪，洛布丛书不仅引起了普通读者的共鸣，也引起了小说家、剧作家，尤其是诗人的共鸣。其中包括奥登，一位具有强烈的古典气质的诗人，但在拉丁语方面有时需要一些帮助。洛布丛书满足了他的需要，且进入了他的作品。1937年，在广播剧《哈德良的城墙》中，他需要为一位抗击罗马入侵者的不列颠人撰写台词，他几乎原封不动地从洛布丛书1914 年版的塔西陀的《阿古利可拉传》中抽取了一些句子。有些诗人不仅把洛布丛书当做引用的源头，还当做诗歌创作的主题。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1993 年在《清晰思想博物馆》中改写了贺拉斯第一部颂歌集中的38 首诗。霍尔不仅参照了译文，而且看了拉丁语原文，他的诗采用了贺拉斯拉丁语诗歌的音节形式：前两行11个音节， 第三行9 个音节，第四行10 个音节。洛布丛书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使人在读英译时好奇地注意古希腊语或拉丁语的原文，哪怕只是注意到原诗的形式。霍尔的例子证明，哪怕只是古代的原文的存在也能影响现代英语作家的创作，看得到原文也能刺激创作。2010 年，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出版了诗集《人类之链》，其中一首改写了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开头写道：“让我改写洛布中的在一个僻静的溪谷，一个幽静的树林，我会诅咒莫约拉的忘川。”希尼用“洛布”一词来唤起一系列思想和感受，把一种被广泛接受、无需介绍和解释的文化标准当做起点，由此希尼可以创造性地改写，把维吉尔描写的乐土换成他的祖国爱尔兰的地形。■ 　　◎薛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