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区域文化的十字路口(五尺道述古18)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1-24 20:40:55 / 个人分类:五尺道述古

田野纪事

大理区域文化的十字路口(五尺道述古18)

邓启耀

  “宋挥玉斧”是孙髯翁长联所述的第三单子事,说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在观军事地图的时候,拿玉斧沿大渡河比划了一下,说这之外的地方他就不管了。原因据说是"太祖鉴唐之祸基于南诏"(《滇载记》),更主要的是北有辽、契丹等大敌,忙不过来。宋王朝与大理国300年没有兵戎相见,始终保持了一种礼让关系。

  虽说是不管,民间和官方的交往却是没断。宋王朝曾在太祖挥玉斧的大渡河上造船,"以济西南夷之朝贡者",并相继开辟了各种市场。当时大理最有名的是大理马,每年仅来自中原的订货就有上千匹,交易额达七万两银。而且"蛮马之来,他货亦至,蛮之所麝香、胡羊、长鸣鸡、披毡、云南刀及诸药物"亦入市中原。去过中原的人,又把内地的建筑、语言、书数、礼仪等学回,使得边地也有了"略本于汉"的风尚。[1]大理人十分珍惜这些交流,直到现在,内地早已消失的东西,大理还保存着,弄得现在许多热爱传统的人,从内地大老远跑来大理怀旧。

  那是一个明朗的早晨,飞机舷窗下的横断山山脉纹理清晰,如同俯瞰巨大的沙盘。在山势渐趋平缓的中部山脉,许多细细的山道弯弯曲曲在山岭上盘旋,流水一样从山谷里向西延伸。这些路,有踏了两千年的古道,也有才开的高等级公路。

  山岭如突然凝固的海浪,毛茸茸的海浪。那些毛茸茸的新绿是复生的植被。但很多地方还裸露着赭红的土。我们的下方是禄丰,右前方是元谋盆地,都是恐龙的家乡,原来应该是植被良好的,甚至到上个世纪中,这一带还有不少原始森林。禄丰一位地质工作者曾指着荒山上一些土堡样的土法炼钢"遗址"告诉我,在他初到此地的时候,周围都是深山老林,野兽很多,几十年折腾,居然可以搞到寸草不生。现在将计就计,只有把"土林"这样更古老的生态灾难也当作旅游景点来开发了。

  飞机就这样在我的胡思乱想中越过平淡无奇的高原。

  突然看到苍山。它在一片平庸中悠然升起,白峰幽峡,悬浮在流云高湖之上,横空出世,卓然独立。

  苍山是横断山脉云岭南延部分的最后一座高峰。再往下,海拔整个都降了一挡。

  我注意到,所有的道路,在苍山下都打了一个结:东西向的老路如五尺道、灵关道、博南道、永昌道等古道直至抗战时修的滇缅公路,新道如昆大(昆明-大理)、大保(大理-保山)高等级公路,皆紧擦着苍山南部陡峭的峡谷,沿西洱河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公路我走过多次,几十年就没见修好过,成为西出东南亚的瓶颈。所有的车到此都没了脾气,摇摇晃晃慢悠悠爬。近年政府在西洱河河谷里修高等级公路,那些贴峭壁一长溜吊在河滩上的高架路,让人看了惊叹不已。南北向的茶马古道、大丽(大理-丽江)公路也顺着苍山走。苍山洱海之间的大理坝子是古今行者均选的最佳路线,路平坦得多,海拔适中,南下的藏人不会醉氧,北上的傣家也没有高山反应,又有货物集散、食宿方便的城市,南北口味可调,自然成为众人公认的枢纽之地。

  大理自秦汉以来,已有数条驿道开通了蜀汉、印度(身毒)及东南亚的商道。仅经过洱海地区的,就有"五尺道"、"灵关道"、"永昌道"和茶马道等。公元739年,南诏建国次年,南诏王皮逻阁迁都,从巄于图山搬到太和城(今大理市)。太和城西靠苍山,东临洱海,南有博南古道横穿,两头连大唐和东南亚诸国;北有茶马古道纵贯,上下是吐蕃和金齿百夷。两条古道在此交叉,大理就处于十字路口。

  从自然地理上看,大理是横断山脉一二级台地交接的边缘地带,东亚温带和亚热带季风区、青藏高原区、南亚和东南亚热带季风区的交汇处。在红土和绿被覆盖的和缓群山中,青色苍山陡然而立,像一座屏风,将八面来风汇集于此。洱海边的城市因此而有"风城"之称,"上关风吹下关花,苍山雪映洱海月"也成为著名的大理四景。从大理往西,云岭、高黎贡山等几大横立的山脉,使道路告别滇中相对的平缓,进入无休止的翻山越岭。往北,即进入横断山脉的第二级台地,海拔陡然上升。来自西双版纳运茶的百越民族马帮,已经不能适应再往上走的海拔,而藏族马帮也适应不了南下的低海拔,大家都到此止步,在大理、丽江一带将货物转手,由白族、纳西族马帮中转过渡。

  从人文地理上看,氐羌、百越、百濮等几大族群,大致以这一带为族群边界,族群边缘地带的文化共生和族群互动由此十分活跃。这一区域的文化多样性,也是出了名的。比如, 古道沿途的宗教文化,可以说是世界宗教文化的一片神奇而罕见的天地。由于特定的地域环境及历史沿革,更由于多民族生息于斯,于是造就了这一带宗教文化的多元性、民族性、地方性、扩散性和融合性等特点。一个地区同时并存有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和天主教的事十分常见,一个村庄,一家人信仰几种宗教的事屡见不鲜。即使同一种宗教,由于族群文化传统的差异,也可能呈现不同的样式。世界佛教文化的三大主脉:汉传佛教文化、藏传佛教文化和南传上座部佛教文化,与亚洲东部三个重要的自然地理区域相重合。不仅有禅宗、密宗、华严宗、净土宗等类,各宗又包含各种教派,如以密宗为主的藏传佛教,即有宁玛派、噶当派、萨迦派、噶举派、格鲁派以及各种小派。尽管这一地区的主体基调是佛教文化,但是,文化的多元色彩一直是这片文化带的重要特点。

  各种寺庙是行者常规的驻锡之地,也是几大文化带上引人注目的一个个信仰和文化的集结点。行者在这里静修,将体悟和思考所得化为仪轨或著述,传统的知识和智慧通过讲授、写作、雕刻、绘画以及各种宝物而名扬四方。

  还有更多的与"正宗"殿堂不一样的"鸡毛小店",如苯教以及诸如东巴教、达巴教、韩规教、本主崇拜等各族民间信仰,全汇聚在一起,连北方的萨满教,也随着战马来过这里。各路马帮的集散地,往往也是各路神仙圣灵的汇聚处。遍布深山野林中的各民族原始宗教和民间信仰的各种神坛和祭台,是山精树怪栖息或人魂通达的驿站,围绕着这些"小店"的巫师和祭司、就像古道上那些驿站的老板,一批批过客通过他们得到安顿。他们经营的是一条精神上的古道。事实上,人类最古老的智慧和各民族传统文化的很多内容,都经由这些简陋的"驿站"传承发散至今。

  大理恰好处于这一自然、人文地理几大板块交汇的核心位置。

  建于唐代的大理崇圣寺三塔,其主塔与西安大小雁塔形制相似,塔内发现大量文物。

  大理是几条古道都要经过的重要中转站,也是几大文化板块的结合部,它的北面是神奇的藏文化,西南面邻近东南亚文化,东面则紧挨着层次多样的汉文化。南诏大理国的名声,因了一些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和众多文物而令中外瞩目。为了不沦为自守一隅的山大王,南诏从成都掳来几万工匠,引进各种先进技术,甚至把战俘当作将相级人才引进,加强了与周边诸种文化的交流。由于马帮流量大,以至骡马生意都成为一宗大买卖,政府设有专门的机构。直到现在,云南不少地方还有各种"骡马会",专门做骡马的各种交易也很红火。大理人就颇自得于他们盛大的"骡马会",号称"除了鸡銮头,什么都有得卖!"

  也许是南诏时"引进"的各种工匠太多,大理地区的民间传统手工艺一直远近闻名。在大理古城,白族扎染、刺绣和大理石工艺摆满街头。

 

 

白族扎染

 

大理一带卖陶罐的集市

  由于需求量较大,不少地方已改用现代染绘技术进行批量生产,但周城据说还保留着几家坚持传统手工艺的作坊。虽然产品售价高,但识货的人却是宁愿要"原汁原味"的,所以一直能够维持。除了白族扎染,大理还有许多种不错的民间工艺,已与市场建立了互益关系,得到不同程度的传习和发展,如剑川木雕、石雕、白族建筑、纸、草编、木石家俱等,成为当地的特色产业。

  汉地、吐蕃、南亚和东南亚的文化汇集于此,经过千余年碰撞交合,终形成一种让世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的高度发达的物质文化和高度开放的精神文化。到唐代,大理地区已成为中国西南的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交通以此为中心八方辐射,南诏与各方"使传往来不绝",甚至"年内二三至者"。在异牟寻时期,南诏派到成都留学的王室贵族子弟多达数千人,历时半个世纪。如果加上和南亚东南亚诸国及吐蕃的交往,更是不可计数;足见当时的经济文化交流活动是极为频繁的。

  是的,大理在中国自然地理和历史文化上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在唐宋时期被南诏大理人用实力阐释了。它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它处在亚洲几大地理区划结合部的核心位置,而且也是几大文化类型的交汇点。正是这一人文地理上的重要性,大理在历史上曾上演了无数壮伟而鲜活的史剧,在文化上做出了特殊贡献。

  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代。它戏剧化的神秘不仅仅来自"苍山派"奇侠或"天龙八部"的怪诞--像金庸武侠小说所想入非非的那样。它的魅力来自真实的历史,那些让大唐和吐蕃都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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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云南日报理论部编:《云南文史博览》26-28页钱成润:《话说"宋挥玉斧"》。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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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影像:邓启耀的空间 引用 删除 邓启耀   /   2010-01-27 23:08:40
谢谢!我去拜读了。
玉麓俗谭——英古阿格的博客 引用 删除 英古阿格   /   2010-01-25 00:12:07
邓老师身在广州,心在云南呵!欢迎回娘家!
有关大理,这里也有些好文章:发现大理!
http://www.ynxxb.com/zt/fxdlz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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