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和人鱼
常立
从前，有一个城管，名字叫黎停。像所有城管一样，他工作很忙，有13大类285项具体的工作要做——环境卫生、城市规划、黑车整治、园林绿化……此外，每个城管还要对付60个眼疾手快、腿脚麻利的无证小贩；与所有城管不同，他最不愿做的工作就是去抓这些小商小贩，他抓到过擦皮鞋的姑娘，卖烤白薯的姑娘，贩盗版光盘的姑娘，还有不知道卖什么的灰姑娘，但是最后都放了。因为他最害怕姑娘哭，一看到眼泪啊，心里就像有什么液体在哗哗流淌，就会脸红，脖子粗，窒息，说不出话来。后来，同事们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就只让他去管理园林绿化。虽然没什么奖金拿，但是黎停觉得，管管绿化也还挺不错的。
有一天，全城的无证小贩全都上街摆摊了，好像在做最后挣扎似的；所有城管也都出动了，只留下黎停看管园林。他在林子里打扫枯枝败叶，扫着扫着，遇上了一个奇怪的动物——她躺在落叶上面，身上也覆盖着落叶，有着长长的头发和大大的眼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下身是一条鱼尾巴，尾巴还微弱地颤动着，有时向左，有时向右。黎停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鱼，他可不想处理这么复杂的事儿，马上给队长打电话：
“队长，我发现了一条人鱼。”
队长那边很忙，没听到“人”字，说：“清蒸一下好了，待会儿我们回去吃。”
黎停只好任由人鱼躺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想也许人鱼需要点儿水，就去拎了桶水来，泼在人鱼身上。人鱼的尾巴颤动得更激烈了一些，口中还发出些奇怪而微弱的声音。黎停觉得很好听，但是听不懂，他猜想人鱼说的是丹麦语。
中午，队长带着队员们回来了。他们一看是一条人鱼，而不是一碟清蒸鱼，都很生气。队长说：“这一定是一场阴谋！”
副队长说：“这一定是邻市的城管设计的一场阴谋！”
二副队长说：“这帮孙子就是不想让我市当卫生模范市！”
三副队长说：“上半身是人，但不穿衣服，下半身是鱼，但不能吃，再也没有比这更龌龊的事儿了！”
四副队长说：“再也没有比人鱼更龌龊、更影响市容的了！”
五副队长说：“我们必须做出有力的回应！”
六副队长说：“黎停，你去把她搬到邻市去，扔到他们的林子里！”
黎停把人鱼扔到了东边邻市的林子里，临走的时候，又给她泼了一桶水，人鱼又发出奇怪而好听的声音。黎停匆匆离开了，他担心自己再不走，心里又会有什么液体涌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黎停在林子里又看到了昨天的那条人鱼。她变得更邋遢了一些，更虚弱了一些，也更影响市容了一些。黎停猜想这一定是邻市的城管扔回来的，如果他不做点什么，这条人鱼就会被这样一直扔来扔去，毕竟谁也不想因为一条邋遢的人鱼而影响卫生模范市的评比啊！
黎停把人鱼搬回了家。他把人鱼安置在木质的浴桶里，给她洗了澡，梳了头，清理了伤口，喂她喝了一点粥。人鱼渐渐恢复了一点气力，嘴里又发出好听的声音。黎停明确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和不知什么液体的汩汩流动声。他决定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把这条人鱼养下去。
黎停养了条人鱼——队长和队员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队长说：“黎停，你疯了！”
副队长说：“黎停，人鱼是你这种人养得起的吗？”
二副队长说：“你知道养条人鱼需要多么大的鱼缸吗？”
三副队长说：“你知道养条人鱼需要多么多的海水吗？”
四副队长说：“你知道一条人鱼需要吃掉多少螺旋藻吗？”
五副队长说：“你知道一两螺旋藻需要花费多少钱吗？”
六副队长说：“黎停，你把自己卖了，都买不起螺旋藻！”
但是黎停决定把人鱼养下去。
黎停取出存折上所有的钱，定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鱼缸。
黎停取出另一个存折上所有的钱，定购了很多很多的海水。
黎停取出第三个存折上所有的钱，买了很贵很贵的螺旋藻。
一个月之后，鱼缸需要维修了。
海水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螺旋藻被吃光了。
黎停再没有别的存折了。他需要想出一个新的办法。
黎停卖了自己的房子，请了一个月的假，带着人鱼去旅行。
他们来到大海边，沙滩上。宁静的夜，宁静的海，只有月亮在看着他们。
黎停给人鱼梳了最后一次头发，人鱼给黎停唱了最后一支黎停一直听不懂的歌。
黎停把梳子送给人鱼作纪念品，人鱼的眼睛中流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眼泪落在沙滩上，变成了一颗又一颗钻石，发出月亮的光。人鱼把钻石放在黎停手上，转身游进了深蓝的大海。黎停看着人鱼慢慢转身、慢慢游进漆黑的大海，心里不知是什么的液体不断上涌，从眼眶里涌出来，落在嘴角，是海水的味道。
黎停拥有无数价值连城的钻石——队长和队员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队长说：“黎停，你赚了！”
副队长说：“黎停，我早说了你有投资眼光！”
二副队长说：“养人鱼是多么有道德的行为啊！”
三副队长说：“养人鱼是多么有文化的行为啊！”
四副队长说：“养人鱼是多么有纪律的行为啊！”
五副队长说：“一个家庭，养一条人鱼好！”
六副队长说：“养人鱼光荣，不养人鱼可耻！”
从此，城市里开始流行养人鱼——尽管再也没有人鱼出现过。关于人鱼的小说、漫画、电影、唱片、服装和美食，都十分流行，一直流行到后来的有一天。
黎停成了城市里最富有的人，但他依然做着城管的工作，依然管理着园林绿化。他请人在林子里建了一个人鱼雕像，立在喷水池的中央。有很多市民来此参观，连卫生模范市的评估团也专门来了。
黎停成了城市里最富有的人，但他一点也不快乐，他心中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除了全国最灵通的法师和全国最高明的医生。他重金聘请他们进行最秘密的实验和手术。
法师的实验室成为城市里最著名的“鬼屋”。有人在夜晚看到实验室里鬼火闪动，有人在白天听到实验室里鬼哭狼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傻大胆悄悄潜入过实验室，他是唯一一个看到真相的人，但他再也说不出来了，每当有人问起法师究竟在黎停身上做了什么实验时，傻大胆就浑身发抖，只会说：“我怕！我怕！我知道害怕了！”
医生的手术室成为城市里最著名的“屠场”。有人在夜晚看到手术室里血流遍地，有人在白天听到手术室里阵阵哀鸣。英勇无畏的小乔万尼悄悄潜入过手术室，他是唯一一个看到真相的人，但他再也说不出来了，每当有人想问医生究竟在黎停身上做了什么手术时，就只能到墓地去问了，因为小乔万尼已经被吓死了。
人们只知道，黎停的面色一天比一天更惨白，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衰弱，他仍然一点也不快乐。
有一天，城市里为了迎接卫生模范市的评估团而举行盛大的游艺会（这种游艺会每七天就要举行一次，因为每七天就要重新评估一次卫生模范市），其中一个项目是全城孩子都参加的“大寻宝”。孩子们玩得很开心，有的找到了弹弓，有的找到了跑鞋，有的找到了芭比娃娃，有的找到了天线宝宝，只有一个孩子在哭——他的妈妈是一个拾荒者，正在跟城管纠缠。
队长说：“你没有暂住证。”
副队长说：“你的儿子没有资格在这儿寻宝。”
二副队长说：“就算找到了玻璃球也不算数。”
三副队长说：“快把玻璃球交出来！”
四副队长说：“快把玻璃球交出来！”
五副队长说：“快把玻璃球交出来！”
六副队长什么也不说，去抢孩子手中的玻璃球。
孩子的妈妈愤怒地满脸通红，她就要发作了——幸亏黎停从这里经过，他听说过这样的事：一个愤怒的妈妈，一个为了孩子遭受不公对待而愤怒的妈妈，是不可阻挡的，她会从坦克、飞机、大炮和航空母舰的躯壳上毫不留情地碾过去……所以他拦住了六副队长，拿出一颗钻石塞给自己的同事，说：“迎接评估团的大喜日子，孩子应该拥有一个玻璃球，不是吗？”
黎停看到孩子手中蓝色的海一样的玻璃球，忍不住蹲下来轻拍了拍孩子的额头，说：“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我可以帮你实现。”
孩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我可以帮你实现。”
不知道为什么，黎停一下子就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就是他一直牢牢保藏着的秘密：“我想要变成一条人鱼。”
话音刚落，黎停就变成了一条人鱼，而且是一条长着胡子的人鱼。
黎停的钻石被宣布成为市政府的财产——队长和队员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队长说：“这一定又是一场阴谋！”
副队长说：“这一定又是邻市的城管设计的一场阴谋！”
二副队长说：“这帮孙子就是不想让我市又当卫生模范市！”
三副队长说：“上半身是人，但不穿衣服，下半身是鱼，但不能吃，再也没有比这更龌龊的事儿了！”
四副队长说：“再也没有比长胡子的人鱼更龌龊、更影响市容的了！”
五副队长说：“我们必须又一次做出有力的回应！”
六副队长说：“我去把他搬到邻市去，扔到他们的林子里！”
六副队长很聪明，他扔下黎停以后，担心东边邻市的城管再扔回来，就在林中湿地上留下个脚尖朝东的鞋印，这样，黎停就会继续被扔到东边的东边。
城管们都很聪明。就这样，黎停一直被扔到东边的东边。就这样，黎停被扔到了大海边，沙滩上。宁静的夜，宁静的海，只有月亮看着他。他游进了深蓝的大海，唱起了自己一直都听不懂的歌。他心里有什么液体在涌动，他知道今晚，一定会有奇迹发生。
黎停的歌声吸引来一位年轻的姑娘。姑娘有着一头短发和大大的眼睛。姑娘穿着泳装，有一双白皙修长的美腿。黎停停止了歌唱，他有一点失望。
但是姑娘凝视着他，好像要说什么。
但是姑娘什么都没有说。
姑娘递给黎停一个梳子，就是黎停给人鱼的那个梳子。
姑娘拉起黎停拿着梳子的手，搭在自己的短发上。
黎停认出了姑娘。
她摇了摇头，她的一头长发不见了。
她张了张口，她的动人声音不见了。
她轻盈地跳了跳，她的鱼尾巴不见了。
她每跳一下，都像踩在尖刀上，钻心地疼，但她跳起了最美丽的舞蹈。
一颗又一颗的钻石，发出月亮的光。黎停开始了最幸福的歌唱。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听懂人鱼之歌，据说只有学会爱的人才能听懂，我猜那是比学会丹麦语更难的事儿。我可学不会，这么冷的天，我只想吃碗热腾腾的清蒸鱼汤。你们要是听完了故事，也吃完了炒米粉，就赶紧离开吧，你们明天还要去工地干活儿呢，我也该收摊了，要是被加班的城管逮住，我这一天就白忙活了。走好您哪，明儿见！
2009-12-1
